酥山  

【白五】私人情感

1.

在某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拜尔先生敲响了我的房门。我把他迎进来,意料之外地看到一向衣着得体的他穿着一件并不符合时令的单薄风衣。华盛顿的秋天确实气候多变,但这种错误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拜尔先生身上;也许是他一向谨慎的个人风格贯穿了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艾瑞克·拜尔在寒冬仅仅穿着一件风衣的可能就像是想象威猛乐队在舞台上跳起了华尔兹。从他耷拉在肩头的衣领来看,雨下得挺大;他甚至没能带一把伞,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拜尔先生,”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我已经把他迎了进来,并且为他泡了一杯珍藏已久的大吉岭:“我没有想到您会在这个时候来。”

“没有提前通知你是我的失误,赫尔特先生。”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其中表示礼貌的成分占了大多数。“但事发紧急。”也许是我看上去太过严肃了,拜尔先生紧接着补充道:“您放心。这和政治无关——和CIA无关,和美国政府无关,如果硬要把这件事挂上一个标签的话,您就把它当作是我个人的请求吧。”

说实话,这令我非常吃惊。我和拜尔先生的友谊——不如说联络来得更精确些——纯粹是因为职业关系。作为DARPA超级士兵研究项目的负责人,我,毫不谦虚地说,是政府重点保护的对象。拜尔先生更是在一开始就代表CIA涉足了这个项目,跟进每一次基因改造实验,亲眼见证每一次技术突破。我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拜尔先生的情景,他那时还很年轻,穿着低调的深色西装,但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权威和专业性。

我从回忆中抽身而出。不难想象,拜尔先生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符号;他常年西装革履,从头到脚都盖满生人勿近的大写字母。由于职业原因,他的步伐稳健,眼神坚定,连签字最末的一顿笔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味道。与其说他和他身后的CIA给我的印象非常相似,不如说是拜尔先生本人影响了我对这个秘密机构的看法。拜尔先生有自己的生活,会和我一样吃喝拉撒,甚至是为了私事而忘记带伞,都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诞感。威猛乐队此时跳起了贴面舞。我甚至隐约感到尴尬,为目睹了拜尔先生凡人的一面而感到抱歉。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我斟酌着语句,“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如果能让拜尔先生欠我一个人情,对我是非常有利的。他算不上是一手遮天,不过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能干的龌龊事可真不少呢。拜尔先生在我停顿的时候又喝了一口茶,一小口——他依然非常谨慎,即便我看出来他对我用来待客的大吉岭十分满意。

“我来这里是因为,”拜尔先生放下茶杯继续道:“得知您保管着28号实验室的钥匙。”他做了一个疲惫的手势:“我想请您带我去28号实验室,为了…”

他停住了,喉头痉挛,被寒风吹得苍白发青的脸上流露出令人心碎的迷茫,仿佛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带来怎样的灾难。但拜尔先生仅仅顿了顿;他用超人般的毅力继续道:

“是为了能亲自检查五号的尸体。”

 

2. 

其实这是不符合规矩的。在掏出员工门禁通过第一道大门时,我在心里懊悔地想。他不是技术员工,按理说不应该有接触尸体的机会。随即我又想起了他曾经是五号特工的长官,现在还是CIA的三巨头之一——我蹲下身,通过了第二道虹膜验证。

好吧。我不能拒绝拜尔先生的要求。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非直系上司,更为了他在我会客厅里流露出的一点点私人情感。没错,我到现在还相信着廉政公署和特务头子有着私人情感,就像我依然相信周末的地铁里还会有罗曼司的小翅膀。我不会承认面色苍白的拜尔先生勾起了我的同情心;还有好奇心。

我们沉默地走过一条条白色长廊。期间我试图挑起话题;我谈论天气,谈论工作,谈论来的路上看到的一起车祸。拜尔先生跟在我后面走着,心不在焉,时不时应和两句。我看的出来这同样出于礼貌,事实上他压根不想理我。但我还是得用我该死的好奇心去叨扰他——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关于五号特工的一切。

“那么,”我学着和拜尔先生一样绷紧的语调,试探性地问:“这位克劳斯先生,想必是您非常得力的手下?”

跟在我后面的脚步缓了缓,拜尔先生似乎想了想,随后回答:“是的。”

谈话中止了。我暗骂自己问得愚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非常清楚“成果”计划的一切和这个计划的结局。那些被我们改造过的特工们在一声令下后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毒药,导弹,追踪和反追踪——这些我们交给他们的东西,最终成了对付他们最有力的武器。如果他不是下达这个命令的人,我几乎要为拜尔先生感到遗憾了。

随后的路上我一直保持着沉默。我用指纹开启了第三道门,自从那次来自内部人员的恐怖袭击后研究所的安保加强了不少。28号实验室在走廊的最里面。与其称其为实验室,不如叫停尸房来得更确切些。那些服下毒药而死的特工尸体被保存在27号实验室,他们的器官将被用作进一步实验,研究出更有效力的基因改造计划。而艾伦·克劳斯又有所不同——他被直接注射了病毒菌株,这也意味着他的改造将是永久性的。作为一个科学研究人员,我对他的遗体抱有相当大的兴趣。

我在走廊口停下了。

“就是这里了,拜尔先生。”我把钥匙和门禁卡交给他:“虽然我已经让您进来了,但您得明白这是不合规矩…很遗憾,恐怕我只能给您十分钟时间。”

他接过钥匙,真心实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十分钟已经足够慷慨了。”

我转身准备离去,但拜尔先生叫住了我:“如果您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进去。”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脸上诚恳的神色不似客套。这和我想象的不同;我以为拜尔先生会更想要一些私人空间。

“当,当然可以。”我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是说,我很愿意,毕竟这样更方便——”

在我仍斟酌用词的时候,拜尔先生已经迈开大步走到几米开外了。我察觉到他有些不耐烦,便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在28号病房门口,我们一起停下了。门上有一块小小的号码牌,上面写着“五号-艾伦·克劳斯”。没有转头,我察觉到拜尔先生屏住了呼吸。我等了一分钟,但拜尔先生仍没有开门的意思。

我只好提醒他:“我已经把钥匙给您了,拜尔先生。”

他茫然地扭头看着我——茫然,这真是一个稀奇的表情,而今天晚上我有幸瞧见了两次。我只好再次出声:“您不进去吗?”

他低头捏了捏鼻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小心地看着他,有点害怕在下一秒拜尔先生就会把聒噪的我一拳嵌进墙壁里,那样的话我得等到明天才会有人把我抠出来。我听说他对总统都能摆出一副冰冷神色,而扪心自问,我不觉得我有总统那么重要。

万幸他什么也没做。拜尔先生用钥匙把门打开了,我留心观察了他的手,并没有发现颤抖的痕迹。

我在他身后打开灯。“啪”的一声响起,惨白刺眼的人造光就让房间里的一切无处遁形。拜尔先生扭头看着我,好像被吓了一跳。我朝他抱歉地摊了摊手,知趣地退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进特工的灵床。即便是为了实验目的,我们依然仔细清理了尸体,并为克劳斯先生穿上了与床单同色的衣服。此时这具在死后依然充满力量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包裹中,眼脸紧闭,额角有一块怎么也清理不干净的伤疤。拜尔先生在离床一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他背对着我,一言不发,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没有;我好奇他是怎么做到安静成一座雕塑的。寂静仿佛从拜尔先生心底深处弥漫出来,在这间不大的实验室里横冲直撞,几乎要连我的呼吸也一并夺去。的确,我觉得我呼吸的声音太过粗重了;而拜尔先生安静得像那个躺在床上的死人。

他站在那里,五分钟过去了。在我几乎要被这压迫感逼出尖叫时,拜尔先生动了。他伸出手,犹豫地掖了掖盖在特工身上的白色床单。

“他是怎么死的?”我听到拜尔先生这样问。他声音放得很轻,而我被吓了一跳。

我本来想回答他是在爆炸中死的。但我猛然意识到,拜尔先生想知道的不止如此:“我们在菲律宾的制造工厂找到了克劳斯先生的遗体。他离爆炸源过近,虽然躲在了掩体下,但还是被水泥板里的钢筋刺破了腹部。爆炸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从他挣扎的痕迹来看,缺氧是他最主要的死因。”我回忆起在钢板下把这位特工先生挖出来的过程,为记忆中惨烈的死亡而全身战栗:“克劳斯先生的求生欲望非常强烈。在最后的时刻,他把钢筋掰断试图从掩体下爬出来。但是,缺氧导致的四肢无力让他没来得及躲避从爆炸源抛射出的腐蚀性液体,这也是他额角那块伤疤的来历。我想,他应该是被迫回到了掩体内,最终死于失血过多。”

如果拜尔先生此时掀开床单,那么他就会看到克劳斯先生腹部上的伤口。钢筋几乎把特工捅了个对穿。描述这一切对我来说无疑是噩梦再现,但拜尔先生看上去还是那么冷静。他垂着眼认真地听完了每一个血腥的字母,腰板挺直,仿佛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里。没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放弃了对他面部微表情的研究——他比克劳斯先生更像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我没有要你说得这么详细,赫尔特先生。”他最后评价道,声音冷酷,苍白的脸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无情,让我想起古希腊法庭门口竖立的雕塑。他们用神圣的绞架把叛国者们高高吊起,脸上带着不属于人类的、高高在上的权威。

可当我仔细观察着拜尔先生的脸,我断定他依然属于人类的行列。有哪个神明会来看望他牺牲者的遗体呢?有哪个神明会如此克制地为他的牺牲者整理被角呢?有哪个神明会在看着他的牺牲者时露出绝望的爱意呢?又有哪个神明——会为他的牺牲者流下泪水呢?

拜尔先生并没有流泪。但我不敢保证流泪是人表达悲痛的极限;很多人,比如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尝试到这种痛苦,但我相信拜尔先生正在经历这把他眼泪熬干的地狱。

我看了看表。还剩下两分钟。我暗暗在心里延长了他探望的时间,目睹别人的痛苦让我突然变得极为宽容,充满怜悯。我同情拜尔先生,甚至感同身受他一部分的煎熬;这在今天之前我是绝不敢想象的。拜尔先生褪去了他铁人一般的光环,看起来疲惫不堪,像个凡人一样脆弱地把额头抵在了墙壁上。廉政公署和特务机关里确实有罗曼司挥舞着的小翅膀,我在长长的沉默中想,但那翅膀是注定会被斩断的。


3

在秒针快指向既定时间时,拜尔先生直起身来。他看也没看我一眼,转头走出了28号实验室。我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他确实只在实验室待了十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我有些不安,觉得我本应该为拜尔先生多做些。 

“如果您觉得必要,我可以为您延长时间,拜尔先生。”我告诉他。“我有这个权限。”

他朝我摇了摇头。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希望你们因为我破坏规矩。”他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了点CIA的拜尔先生的影子。拜尔先生把钥匙还给我,没有再看一眼那写着艾伦·克劳斯名字的门。“十分钟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没有接过那把钥匙。我踌躇着,思考着要不要说那句话——不管怎么样,这都太过失礼了。但当我看着拜尔先生木然的蓝色眼睛,我知道我会因此而后悔。

“拜尔先生,”我突兀地出声。“您别无选择。”

拜尔先生第一次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壁虎或者其他的什么。我的脸腾地涨红了,但也只能厚着脸皮地说下去:

“克劳斯先生会明白的。”

他把钥匙塞到了我手里。他短促地笑了笑,声音尖利而嘶哑。

“连我都不明白,他怎么会明白呢?我下达的指令,我执行了它。”他冲我吼道:“而您告诉我,一个到最后都挣扎着要活下去的人,该怎么明白我要他从此消失的决定?”

我被他突然的爆发惊呆了。他转身就走,而我也只好跟上。他步伐很快,急匆匆地差点把我甩掉。我们几乎是一路疾行着来到了灯火辉煌的大街上;雨早就停了,城市第一缕阳光马上就要唤醒所有沉睡的生灵;而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的人身上过早地沾染上了死寂的气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说出那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前为自己打气:“CIA的拜尔先生作出了让五号特工消失的决定,但艾瑞克·拜尔会希望艾伦·克劳斯活下去。”我喘了口气,五分钟的运动让我有些吃不消:“您不必自责。做我们这一行,需要把道德和感情踩烂了咽下去。克劳斯先生会明白——他会明白艾瑞克·拜尔的选择。”

CIA的拜尔先生会不遗余力地追杀五号特工,即便属于艾瑞克的情绪已经让他支离破碎。

路灯开始从远方一盏一盏地熄灭,光点褪去,有一刹那的黑暗令人无法忍受。我看着拜尔先生,他把脸埋在手掌里。

我确信这一刻我看到的是艾瑞克·拜尔。

有计程车开出社区,尾灯漫不经心地扫过我们,我看到车里有人打着呵欠。对面的大楼里有早起的人推开窗户给窗台上的植株浇水,水滴落在凸起的石砖上。一声清啸,红嘴喜鹊轻盈地掠过屋顶,落在邮箱上。我刻意不去看拜尔先生;但我能听到从他那边传来的轻微响动。

我听到他抬起头来,整了整风衣领子,把衬衫上的褶皱抚平。我静静地聆听着一个人穿上盔甲把自己保护起来的动静;咔哒作响,然后一切归于原样。

“让您牺牲了睡眠时间,实在抱歉。”我转头,看见拜尔先生在清晨的阳光里对我扯了扯嘴角。“我得先走了。”

我目送着他沿着街道走下去;身板挺直,步伐坚定。等到那个瘦削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也转身离开了。我感到内心冰冷,但手脚奇怪地充满热意;在经历了这个奇妙的夜晚后,我想来一杯热可可,再好好的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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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的第一篇文,送给刚刚萌上的白五。感谢旷陪我开脑洞! @天上地下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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