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山  

【世纪末顽疾解禁】复仇女神

有一天晚上,我和格林德沃决定去弗朗西斯的房子。

那是一个很凉爽的夏季夜晚,可以感受到从山谷外吹来躁动的风,非常强劲。我们没有走贯通山谷的那条大道,而是走了一条小路,从房屋背后的树林里绕过去。格林德沃在年轻的时候非常了解如何显得聪明且讨人喜欢,我们一路谈论英国魔法部新颁布的保密法令——虽然有很多分歧——格林德沃很巧妙地控制了谈话,没有让那些分歧显得让人不可忍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我们谈论的是关于第二十四条的修订,那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改动,针对巫师和麻瓜的商业合作:当时的魔法部长提出增加巫师能进入的麻瓜世界行业,例如麻瓜的军工厂和政府部门。我说,这是一项很有勇气的改革,巫师也要学习麻瓜掌控世界的方式。格林德沃笑着说我听起来像那些教授,因为这项修订正是由法国和英国的魔法学校联合提出的。他思索着,然后说,他认为这些举措得到的成效是微乎其微的,毕竟我们永远也不会用麻瓜的方式和他们斗争。如果你的早餐需要一颗鸡蛋,你不会从养一只小鸡开始。

我们一直在争论,提出一些泛泛的观点,一直到弗朗西斯的后院都没有达成共识。弗朗西斯的后院是一座小花园,铃兰吸引了很多飞虫,围绕爬藤上挂着的灯光飞舞。虽然是傍晚,但一切闻起来都是那么新鲜、崭新,那么生机勃勃。格林德沃本来在说话,这时却突然停住了,我们沉默地走过弗朗西斯美轮美奂的花园,敲了敲他的后门。

我知道这诡异的气氛怎么回事。我知道格林德沃生我的气,但他在控制自己,因为阿不福思去学校补考了,我们这一周来关系都很融洽,他不想毁掉这一切。这一路上他假装兴致勃勃,吸引我的注意,就好像在抓紧时间享受我们最后的和平。我知道在门铃声结束、房子主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之时,他那双异色瞳孔后面在转着什么念头。

弗朗西斯是个麻瓜。

 

我的弟弟阿不福思很厌恶格林德沃,因此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和格林德沃的看法很相似。例如,他也不赞同我和弗朗西斯的交流。我时常想,如果能和格林德沃坐下来好好谈谈,也许我的弟弟能成为格林德沃的第一个狂热追随者。格林德沃刚刚到来的时候,我看到这种畸形的友谊还可能发生;但阿不福思很快发现他就是另一个我,成绩优异、目中无人且惹人讨厌,因此和解的萌芽彻底地被摧毁了。冲突最恶劣的一次,是他看见格林德沃在阿利安娜发作时用束缚咒将她击晕了。

说实话,我和阿不福思也经常使用一些轻柔的昏迷咒控制她的症状,但格林德沃这样做就彻底激怒了阿不福思。可能他认为作为哥哥这样对付妹妹是没问题的,但是格林德沃这样做就冒犯了他的权威。可能他认为这是我——一切问题的根源——在后面支持格林德沃,搅乱他自己的工作。他用最恶毒的话诅咒格林德沃,禁止他再踏入我们家,格林德沃只是站在一边,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在我终于要对他们之间无尽的矛盾发怒之时,弗朗西斯来了。

 

弗朗西斯在剑桥一所麻瓜大学上学,听说成绩很不错。他的一个远房叔叔也是一个巫师,但他本人没有继承这样的血统,因此一直在麻瓜家庭里生活。他修习麻瓜文学,对法律也很有兴趣,我抱着怀疑的态度从他那里借了几本书,没想到很快被迷住了。我们因此见面得更加频繁。他很友好,很乐意共享他的三面书柜,对阿利安娜的情况也十分同情。他有一次对我说,我当时应该在麻瓜法庭对那三个男孩提出上诉。

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我应该感到羞愧。因为为让我家庭如此不幸的案件如此兴奋是很冷酷的。我把我妹妹的遭遇当成一场事不关己的意外来研究,我思考是否能让麻瓜的法律也变成《保密法》的一部分——一种全新的融合,这怎么能不让人振奋!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弗朗西斯成了很好的朋友。我,阿不思·邓布利多,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一个麻瓜,我看出这个想法让格林德沃备受折磨。在格林德沃来到山谷的第二个星期,弗朗西斯也放暑假了,他来敲我的房门,刚好碰上我弟弟单方面对格林德沃开战。弗朗西斯在门口停留了一会,他的存在为格林德沃和阿不福思带来了短暂的和平:阿不福思停止了大叫大嚷,格林德沃也放下了自己抱着的胳膊,两人的敌意同时调转方向,指向站在门口的弗朗西斯。

“抱歉,阿不思,”弗朗西斯笑着对我说,“我没有意识到你多了一个弟弟。”

这话让格林德沃很恼怒。

“他是谁?”

“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弗朗西斯,”我对格林德沃说,“他也在放暑假。”

然后我转头对弗朗西斯说:“这是盖勒特·格林德沃,巴希达太太的侄孙。他是德姆斯特朗的学生——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德国巫师学校。”

“真的吗!你好!”弗朗西斯很高兴地伸出手去,“德国的教学和英国会有什么不同?”

“德国会多一些魔咒方面的自选课程,我想。”

在我们一问一答的过程中,格林德沃端详着弗朗西斯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会保持无礼直到弗朗西斯尴尬地把手收回,但是他最后还是伸出手,和弗朗西斯握了握。格林德沃或许觉得这一握已经足够让他逃脱这让人不愉快的社交,因为他随即就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们什么时候去湖边?”

弗朗西斯没有介意这公然的窃窃私语。他假装没有意识到格林德沃的冷淡,又留下来喝了杯茶,最后还邀请他和我一起去自己在镇上的房子做客。他说,他的一些大学同学也会过来,届时会讨论一些很有趣的麻瓜案件,我们可以装成麻瓜一起听。一定会很好玩的!他向我保证:我们的巫师身份绝对不会泄露。

 

格林德沃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在我出发去弗朗西斯家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没问我去哪或者其他问题。我们在吊兰下面忍受着纷飞的蚊虫,无声地用眼神争吵了一会,弗朗西斯就来开门请我们进去了。走过一段昏暗的回廊,我们来到弗朗西斯家的客厅,客厅里依然是我熟悉的三个高高的书柜,和我记忆中的比起来似乎又有一些增补。弗朗西斯的几个大学同学比我们来得早些,正在激烈地争辩什么,其中一个在听到动静的时候转过头来:

“你就是邓布利多?”

这几个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应该都是镇上的孩子。他们非常客气地欢迎了我和格林德沃,弗朗西斯给我们伪造了身份,我们都是欧洲过来交流的学生,专业是物理——说到这里的时候弗朗西斯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他说巫师对物理比对文学更一窍不通,但是法律系的学生们在这点上和巫师也不相上下。他们绝对不会问一句让人为难的问题。

我们坐下来,听这些麻瓜谈论一起盗窃案。具体的内容是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相信格林德沃也是如此。在别人讨论的时候,格林德沃就站在一旁,手指漫不经心地顺着一排排书脊划动,如果遇到比较华丽的封面,就用指节轻轻敲一下,似乎希望书页下有什么隐藏的机关。弗朗西斯试图让我们也参与谈话,但是格林德沃无视一切辛苦抛来的话题,最后弗朗西斯也放弃了。我们讨论了很多问题,未成年犯罪,是否应该取消死刑,公民有哪些基本权,等等。后来,我们说到刑法的追诉期,有几个大学生坚持追诉期应该有一个界限,但是弗朗西斯和另外几个人认为如果是涉及人身伤害,则不应该有时间上的限制。

“如果受害人在被伤害后长时间受折磨呢?”弗朗西斯首先说,“如果他或她所受的痛苦如此巨大,造成了连绵不断的影响,几十年都无法消除呢?”

一个人耸了耸肩:“要看看你说的是精神上的伤害还是身体上的伤害。”

弗朗西斯犹豫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然后才说:“都有可能。”

“即便是残疾,也会有功能适应的一天,”那个人摇摇头,“每个人的痛苦终究会随着时间淡化,而国家和法律的复仇成本是很高的,这台机器永远优先解决眼前的痛苦。而且,如果真的是如此巨大的痛苦,为什么当时就没有提出诉讼呢?‘我若不这样做,不单是放弃了这个权利,更是放弃了法本身’。”

后来他们又很热情地谈论了其他的问题。每个人都对新提出的议题有独到的见解。我发现,麻瓜确实有一套非常严密的法制,经过了很多年的思考和实践,每一条都经过了反复的辩论,可以延展出无数新的问题。我们的法律相比较起来漏洞百出。聚会结束后,弗朗西斯送我出门,因为我很久没有来镇上了,对新的街道不太熟悉。其实,这对巫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和格林德沃随时可以幻影移形,但是我不想让弗朗西斯感到尴尬。我们三个人在夜晚的小镇走着,夏日的山谷非常热闹,很多家庭都选择在晚上出门,而不是烈日当头的正午。弗朗西斯刚刚回来,很多人都笑着对他打招呼,问他问题,因为上大学对山谷里的人来说是很稀奇的事。快到谷口的时候,又有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弗朗西斯的肩膀,并说:

“好久不见,弗朗西斯!”

我们转身,和那个人打了个照面。

弗朗西斯顿时非常尴尬。

“你好,史密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一直住在这里,在比较偏的地方。我们搬家了。”

“啊,这样,我不知道……”弗朗西斯手足无措地看了我一眼,对史密斯说,“我还有朋友。先走了。”

自然而然地,史密斯的视线挪过来,对上我。

他定定地看了我几秒,然后轻松地笑了:

“不介绍一下?”

当然。我知道统统遗忘咒的效力。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父亲在带着魔杖惩罚那三个让阿利安娜魔法失控的麻瓜之后,因为违反《保密法》被关进了阿兹卡班。魔法部派人过来修复了魔咒造成的伤口,再根据惯例,给所有在场的麻瓜施了遗忘咒。如此精妙的魔法,不仅删去了我父亲拿着魔杖发射咒语的惊人画面,还一并删去了前因后果:他们也不记得我的妹妹阿利安娜,以及那天下午他们对她做过的一切了。

在和弗朗西斯告别后,我简要地对格林德沃说明了这件事。我以前从未告诉他这三个麻瓜就生活在和我们如此之近的地方。他们不是三张模糊的脸。我们随时冒着遇见其中一个的风险,这就是为什么阿不福思不愿意我去麻瓜生活的镇上。我的母亲因为要照顾阿利安娜不能去法庭,因此我去了:我看见三个确实存在但是再也无法因他们的罪行被惩罚的人,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罪行,此刻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清白无辜。我总怀疑,阿不福思因为没有见到我所见过的,从此对所有麻瓜产生了一种基础恶意:在他看来,任何一个看似无辜的人都有可能曾经伤害过阿利安娜。

“你从没告诉我这件事。”

“我觉得非常羞耻。”

“为谁?”

“为我的父亲,盖勒特。”

“因为他为自己的女儿复仇?”

我听出格林德沃声音里不赞同的意味。

“这是很鲁莽的举动,而且造成了不可原谅的后果。魔法部对麻瓜施展的遗忘咒意味着他们再也不会想起自己做过的事。现在任何巫师或麻瓜的法庭都不能惩罚他们了。”

格林德沃沉默了一会。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讥讽:

“那我不知道你今晚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聚会。”

“你什么意思?”

我的语调有些高,格林德沃看了我一眼:

“你不能,你父亲也不能——那么,你觉得麻瓜能给你妹妹正义?”

在弗朗西斯的客厅里,一个大学生提到复仇女神的概念。复仇女神如果认定一个人有罪,那么会一直跟随他、折磨他,一直到他精神失常都不会放过他。复仇女神寻求的惩罚只有死亡。比起遗忘,死亡才是最彻底、最干净的第二次机会。在复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格林德沃的双眼像在燃烧。对于受害者来说,伤害是无法衡量的。我父亲的悲剧是不是他们的过失?我母亲的死该不该由他们负责?我呢——我本人的生活呢?我失去双亲,我的妹妹无法自己照顾自己,我被困在这里,这一切而引发的痛苦和愤怒,难道几年的刑期就可以缓和了吗?

“我亲爱的朋友,”格林德沃说,“有复仇的力量但选择不去做才是一种傲慢。你的痛苦难道就格外宽容、格外高人一等吗?我们有如此力量——为什么不去做让世界更好的事?”

他这句话里有很残忍的深意。

我说——但是声音有点虚弱:“魔法不是用来折磨麻瓜的手段。”

格林德沃承认:“对付他们总有更多方式。他们的方式。我们当然可以用麻瓜的方式来惩罚麻瓜,但是要让他们接受这一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我看着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注视一个耀眼的假象。我当时只是想:格林德沃好像借用了我的舌头,说出了我想说的话!他让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思考的事情。复仇女神在她们认定的罪人耳边喃喃低语,使他们神智失常!在那一天我们分开前,格林德沃还是没有忍住自己的轻蔑,对我说:

“只是你的朋友弗朗西斯不愿意让你这样思考问题。”

 

后来我时常以一种模糊的方式想到这件事。在寂静的午后,当我禁林中散步,或是繁星满天的夜晚,火炉哔啵作响时。我会想到我和盖勒特如何穿越房屋后的森林,到弗朗西斯的房子做客。我想到,当时我们各自心怀鬼胎,在每次对话的交锋里怀着战胜对方、征服对方的目的。格林德沃在表达观点的时候通常带着一种投掷标枪的力道。他以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从一个批评者的角度愤怒地声讨一切,这使他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我感受到这种席卷一切的狂热,没有能力去分辨击败我的到底是箭矢本身,还是它破空而来时锋锐的气流。在他面前,保持理性是多么困难!

弗朗西斯是理智的,充满同情的,我和他的讨论总是非常温和:失忆之后的犯人是否该得到惩罚?弗朗西斯说——即便他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他认为在罪人失忆后再施加惩罚是不合理的。任何复仇都具有实效性,如果犯人根本不记得自己犯下的罪,那么复仇就是折磨一个无辜的人。和弗朗西斯的交谈很有启发性,但我必须承认,也非常让人恼火:全世界的哲学家都无法找到一条让我获得安宁的理由!就在这个时候,盖勒特出现了。理智失去效力。他提出了多么吸引人的观点:毫无理由、毫无理智、毫无束缚、毫无止境的复仇!这是狂人的语言,超越了所有法条——

一支锈掉的坏箭,携着流火从天而降。

 

格林德沃和我继续参加弗朗西斯的聚会。自从那次在谷口遇见史密斯,我们越来越频繁地撞上他:在酒馆,后山,甚至弗朗西斯的花园里。他没有上大学,在镇上做小生意,那一天他刚好来给弗朗西斯送牛奶。

格林德沃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

“遗忘咒,一道多么仁慈的咒语。”

格林德沃当天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观察这群大学生,而是非常积极地参与了讨论,他提出问题,享受把人问得哑口无言的感觉。他说,假设用一种电击代替死刑,是不是可以塑造人的思想——更好的是,让他们忘记自己的罪恶,重新开始?我看到那些麻瓜大学生露出了很熟悉的、被迷惑的神情,他们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东西吓了一跳。格林德沃的问题自相矛盾又各自联系,他不给出任何答案,只是笑容可掬地站在旋转的万花筒中央。有几个人步入了格林德沃的陷阱,茫然地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在他说话的时候频频点头;那个一开始最坚决反对刑事案件追诉期的人甚至也说:

“我们没有权力干涉自然人的命运——”

在回去的路上,格林德沃非常兴奋。他又一次胜利了。我的朋友弗朗西斯是个平庸的麻瓜,格林德沃只听了三次他们的讨论就完全用他们的语言击败了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们遇到阿利安娜,她在院子里拔杂草,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外出时刻。格林德沃的心情如此愉悦,他甚至主动向阿利安娜打招呼。他模仿弗朗西斯有点夸张的语调,用德语说:

“好一个适合散步的天气!”

阿利安娜惊恐地看了他一眼,想从栅栏门的缝隙里溜进房间。格林德沃右手在半空中浮夸地挽了几个花,故作殷勤地帮她拉开了栅栏门。

“回你的羊圈吧,你这只瑟瑟发抖的小羊羔。”

“盖勒特。”

格林德沃只是耸了耸肩。等阿利安娜回到房间后,他说:“你把她保护得太好了。”

“她无法控制自己。”

“她很强大,很美丽,”格林德沃那只淡一点的瞳孔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你会屈服的。”

我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

“我是说我们的旅行。你会把她带上的,你的弟弟对此无能为力。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格林德沃闭上眼睛。他显得非常平静,非常满意。

“我看见太平洋之外的城市。我看见一团黑色的不祥雾气正在蔓延——所到之处砖石一触即碎。我看见我自己。我在大笑。那些伤害她的麻瓜算什么?只要你允许,她可以为自己复仇。”

 

自那次之后,我们就没有怎么去弗朗西斯家做客了。弗朗西斯依然欢迎我们,但是他对格林德沃不太满意。弗朗西斯认为自己在很努力地掩饰我们的不同之处,但是格林德沃却没有帮忙。他好像在故意展示漏洞让人发现:接住半空中的杯子,不站起身就让自己的酒杯常满,甚至有一次他握住一个大学生的手腕,在呼吸之间就让对方的手臂上的划伤愈合了。那些麻瓜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会觉得格林德沃让人不太舒服。

格林德沃认为这很有趣。让他安静地坐在客厅听人交流很困难,因此,他很高兴我们晚上有另外的安排。不去镇上之后,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湖边和山里,或者幻影移行去很远的地方。我们不怎么在家里,因为巴希达太太是个非常啰唆的老太太,而我的弟弟补考结束回家了。但是有一天,阿不福思很晚都没有回来,我们只好在家里耽搁了一会儿,刚好遇到了上门的弗朗西斯。他从镇上过来,额头上微微发汗,说不知道为什么很久没有见到我,以为是上一次谈话有点不愉快。我向他表明了没有这回事。事实上,在弗朗西斯客厅里发生的事在我记忆中已经很遥远了。弗朗西斯松了一口气,他随即邀请我们去镇上玩一玩。

“我不能让阿利安娜一个人在家。”

“啊,没关系,”弗朗西斯兴致很高,“也欢迎女士。这么晚了,不会有问题的。”

我没看出什么出门的必要性。阿利安娜却很兴奋,她很少出门,很久没有去镇上了。她非常期待地坐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格林德沃,显然是很想我们随便哪一个大发善心,愿意带她一起。出乎我的意料,格林德沃说:

“可以。”

他说服了我。有两个巫师在,又这么晚了,可能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们留下了给阿不福思的字条,和弗朗西斯一起去镇上了。一路上,阿利安娜非常高兴,对她来说什么都是那么新鲜有趣,我松了一口气,觉得我做了正确的决定。这种轻松一路延续到我们来到镇上。已经很晚了,但是酒馆还开着,有一些人在里面喝酒划拳。其中一个看到了弗朗西斯,对他招手,请他进去喝一杯,弗朗西斯拒绝了。拒绝一个醉鬼是不明智的。那个人觉得非常丢脸,对自己的同伴耳语了几句,对方转过头来——

是史密斯。

不能再糟糕了。

我挡在了阿利安娜的前面,示意弗朗西斯快走。但是太晚了,冲突升级得很快,几个人从酒吧里走出来,手上拎着棍子。史密斯走在最前面,隔着一条街我都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太黑了,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我听到格林德沃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对我说:

“我们把你朋友丢在这里?”

史密斯轻轻敲了敲自己手上的木棒,格林德沃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格林德沃好像能预见到这一切的发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促成这一相遇。但是我没有空去想那么多了,阿利安娜握着我的手在发抖——没人想过要给她施一道遗忘咒,她当然记得史密斯的脸。她要失控了,我从她开始变化的瞳孔中看到这一征兆。在这么多麻瓜前失控会是一场灾难。

然而,在我刚刚抽出魔杖准备带她幻影移行的下一秒,格林德沃从我手里沉默地拿过了魔杖,把它放回到我的口袋里。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盖勒特·格林德沃像一只一直假寐的猎豹,此时突然发起攻击,或是锁定了目标的鹰隼,猛地向下俯冲而去。两种状态切换得如此之快,我只感到一阵风掠过我的耳尖。他很快夺走了其中一个人的棍子,在下一秒很流畅地挥打在另一个人柔软的腹部。他没有特定的目标,每个还没来得及离开的麻瓜都是他殴打的对象。木头打在肉体上,发出沉闷、令人作呕的声音。那些人喝醉了,没有什么像样反击的能力,但是他们毕竟是好几个人。格林德沃在攻击,当然也在受伤,但是他表现得像是对自己的身体毫无感觉。而在他攻击的时候,他的力道又非常不顾一切,好像这根本不是一起口角引发的冲突,而是由他经手的处刑,旨在尽可能地让对方感到痛苦。第一根木棍在击中史密斯的大腿时发出令人胆寒的断裂声,他顺势将断裂的木刺尖头插进对方的掌心。旁边一个人的棍子随即打在他的背上,不够好,力道不足,因为格林德沃在下一秒就转过身,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似乎是对这样的偷袭感到愤怒,他在击倒那人后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在几下重击后,酒吧里响起可怜的求饶声,不知道是谁的怒吼,还有噗叽一声,很微弱,我恐惧地看见血从地上的人耳朵里面流出来。格林德沃一言不发。棍子猛地挥到他脑袋上时,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站起来的时候原地摇晃了一下。他很快又稳住自己,从地上捡起不知道是谁的棍子,像是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飞快地向最后一个目标冲去。鲜血顺着他的额角一直流到敞开的衣领里。格林德沃的金发因为突然下沉的动作而在空中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像是一面闪闪发光的战旗,这复仇的旗帜因为他采取的原始斗殴方式没有显出任何古典之美,而是非常残暴,令人胆寒。在攻击的最后一刻,他改变了方向,沾血的武器顺利地绕过对方伸直的手臂,狠狠地扫过对方的膝盖,那个麻瓜笨重的身体在下一秒向前扑倒在地。没有任何犹豫,格林德沃踩上了他的脖子,在他能够抵挡之前,拳头如疾风暴雨般落在他脸上。格林德沃把这最后一个犯人按在地上,我听见拳头撞击面颊的声音,每一下都饱含愤怒的力道,砰!砰!砰!砰!所有人都在诅咒、尖叫,往外逃离,酒吧里一片混乱、吵闹不堪;与此同时,在这一切的中心,格林德沃沉默不语,安静得可怕。他像只知道攻击的机器,攻击,攻击,不断攻击,直到摧毁挡在他眼前的一切。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最后一个人举起的手也软弱无力地垂下去。格林德沃站起来,没有一丝留恋地转身。对于他的手下败将,这三个他残酷对待的麻瓜,他没有表现出一丝鄙夷或多余的关注。他并不痛恨这三个人,不。他只是执行他认为应做之事。

不。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更多的事。我没有注意到阿利安娜的眼神,我的小妹妹,她一直安静地待在我的身边,屏住呼吸,像是一具优美而无用的雕像。她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不知所措,但是一言不发,连一声惊叫都没有发出。她体内的默默然反常地没有发作,我几乎能听见我妹妹身体里的那股邪恶力量在目睹了这样古老的血腥盛宴之后发出的满意呜咽声,这一瞬间,那个怪物和我的妹妹重合了,我不知道是阿利安娜被它吞噬了,还是正好相反。

 

在格林德沃站起来的同时,一声脆响。

史密斯摇摇晃晃地站在他身后,手上拿着刚刚断掉的木棍。在这用尽全力的一击中,断口粗糙的木刺在格林德沃的右脸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他的皮肉翻卷开,鲜血喷涌而出,一小块皮垂下来,挂在了格林德沃的下巴上。他的脸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变得非常可怕。格林德沃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起手。

他脸上巨大的伤口在史密斯惊恐的注视下开始飞快地愈合。

不管在哪个国家,巫师的魔杖总是藏在自己的袖口中。格林德沃仔细地观察自己悬在半空的手,细小的伤口开始消失,肿块和瘀青的皮肤迅速恢复平滑。多么强大优雅的力量,格林德沃想,多么干净、准确而高效!何必这么麻烦?既然有这种优美的魔法,优美的惩罚,麻瓜的法律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他欣赏自己完美的无杖魔法,直到自己恢复到一刻钟之前刚刚走进这间酒吧的状态。

格林德沃转头,那张残忍又英俊的脸完整无缺,甚至比刚刚更加容光焕发。

史密斯张口结舌。

“这是怎么——你——”

格林德沃回以一个微笑。他甚至表现出和史密斯一样惊讶,仿佛对自己的力量也一无所知。史密斯踉跄着往后退去,我想他可能不会再忘记接下来发生的这件事了:格林德沃对他举起自己的魔杖。

过去的十分钟,他用拳头和木棒贯彻了我妹妹的正义。现在,他好像终于恍然大悟:确实存在更便捷的方法,而他刚好很擅长。

格林德沃轻轻地、厌倦地说:“钻心剜骨。”

 

弗朗西斯呆坐在原地,似乎是被眼前的这一切吓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格林德沃回到我们的位置,坐下。突然,格林德沃好似猛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弗朗西斯:

“你们的法律会怎么评判我的行为?”

弗朗西斯仔细地看着他。

“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贬低我们的法律吗?”

格林德沃突然大笑起来。弗朗西斯依然严肃地盯着他,好像他突然不认识格林德沃,好像他面前是一个披着格林德沃皮囊的怪物,在格林德沃拿出魔杖的那一刻,禁制消失,怪物从画皮里挣脱而出了。

格林德沃的笑声渐渐停止了。

他的表情变得冷漠。

“你们的法律?不。这不属于麻瓜或巫师的法律能管辖的范围。”

弗朗西斯张了张嘴,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他看到格林德沃手上的那根木棍,又胆怯地停下了。他看上去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冒犯,但是我明白了格林德沃的意思。复仇女神追寻罪人横跨半个地球,她们随心所欲地降下惩罚,不论公理,没有衡量轻重的天平。她们猎杀罪人直到受害者觉得心满意足。这是在法律之外执行的复仇,难道我不该理解吗?难道我不该最期待这样的结果吗?我应该为此欢呼,感谢他的到来,为我的妹妹和父母,因为自始至终,我都知道那三个人确实是有罪的!

但是为什么我如此犹豫?

为什么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不能直视他若无其事的脸?

“哥哥,”阿利安娜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想回家了。”

我亲了亲她的额头表示同意。她三岁以后我就很少这样做了,但是不知道为何此时我觉得她格外柔弱,需要我的保护。虽然当时我依然爱着格林德沃,并狂热地希望能和他一起去寻找死亡圣器,我突然意识到带着阿利安娜和我们一起实在是个愚蠢的想法。我要保护我拥有强大魔力的妹妹,但是对她来说危险来自哪里?我的母亲知道,甚至阿不福思也知道,但是当时天才的我并不清楚。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格林德沃当时失控了。我们的魔杖放在了一个太方便的位置,触手可及,魔法像开玩笑一样取之不尽。过于强大的力量会对灵魂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我在看到克雷登斯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也在同一时刻明白了为什么我的母亲把阿利安娜关在地下室:她和我的弟弟竭尽全力压制她的力量,是为了保护她的灵魂不被复仇的念头所侵蚀。

 

我们从酒馆出来,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我不是预言家,但是我的预感一直都非常准确,此时它带着一种悲哀的余音。两周之后我们爆发了一次争执,他和我弟弟的分歧终于走到了绝路;后来,格林德沃逃走了,我再没见到他。如果罪恶可以溯源,如果世界上的因果如此简单,我会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格林德沃。很多年后我在报纸上读到人们提到格林德沃的形容词,那些对他闪闪发光的描述——是的,残忍的咒语,但依然十分天才——我会把那些描述和我记忆中的格林德沃进行对比。

奇怪的是,在那么多我们相处的记忆,那么多或甜蜜或痛苦的瞬间里,我总会第一个想到这件事。我和格林德沃一起穿过后山,穿过低矮的灌木和夏季的蚊虫,准备去弗朗西斯的房子做客。蓝雪花一直长到人的腰际,纺织娘和蝉在长久、呆板地鸣叫,好像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奇迹,一个永不结束的夏天。我会想到在所有选择发生之前,在一切讨论都还只是理论时,我们并肩走在黑暗的山路上,满心欢喜,激动万分,以为自己正和最亲密的人同行。

 

 

评论(41)
热度(585)
  1. 共6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酥山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