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他们进行了六千多年的人类观察，终于认定人类是最无用的发明：唯有他们所见为真，唯有他们所想为实。

[路过人间]

克罗利在短短三十秒内想了五百一十八个办法。

第一个十秒的时候，所有的方法都是关于消失的。恶魔可以消散在水里，然后顺着下水道流到大街上，或者穿过墙壁，直接出现在他邻居的卧室里。他还可以原地解体，瞬移到白金汉宫，再很自然地从正门走出去。实在不行，他总是可以像人类一样破窗而出。克罗利甚至还打开窗户看了一眼高度——等等，这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起居室内的天使说话了：“亚茨拉斐尔！我听见你在里面了。你还要多久？”

于是从第二个十秒开始，如何圆谎成了主要目的。克罗利焦虑地将浴帘拉下来一片片扯碎。他可以在消失之前留下一张纸条，以亚茨拉斐尔的语气：‘对不起，我洗完澡后想一个人待着，所以我先出门裸奔一趟’——或者，他可以学羚羊叫，把浴室乱踩一通后再破窗而出。在人间，羊会随便地出现在浴室里，这很正常，绝对不会引起怀疑。

停，不能疯，克罗利对自己说。镇定下来，外面的天使既然蠢得连地址都弄错了，应该也不会很难应付。

他听见加百列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浴帘被彻底扯烂了，他必须让亚茨拉斐尔赔偿。他可以——克罗利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可以光着身子走出去，痛骂加百列一顿。比如：“什么！亚茨拉斐尔叫我来的时候可没告诉我他有男朋友！”但是加百列认识他的脸——而且亚茨拉斐尔不会配合这个方案。

不行。伪装成同居？“你好加百列，我是亚茨拉斐尔的男朋友。请坐，我给你端杯茶。”——他是嫌自己五行缺圣水？克罗利愤怒地开始撕扯毛巾。他一边扯，一边在繁忙的大脑里开辟一条新的车道思考新的问题：为什么厕所里会有毛巾？他从来不用毛巾，他有很多套黑色西装，摸起来都比毛巾舒适。与此同时，在另一条平行的思维车道上，克罗利很冷静地一路狂飙：要不还是对加百列实话实说？“你好，你走错了，这是恶魔的房间，天使在我下面。”

他随即在心里左右开弓地扇了自己两巴掌。别疯，克罗利，妈的。最起码不要在这个时候疯。

外面的天使敲了敲门。

“亚茨拉斐尔？”他说，“你怎么也开始和人类一样洗澡了？你被同化的程度也太严重了。桌上那本书是你现在在看的吗？一百五十个关于天使的事实？太难看了，纯属人类的无聊幻想，我建议你把它尽快丢掉，减少隐形的精神损失。”

克罗利听见自己内心爆发出一阵疯狂尖叫的渴望。走出去，然后把这个天使杀了。你好！我是恶魔。没错，我杀了住在这里的上一个天使，现在轮到你了。

加百列开始等得有些不耐烦。他又敲了一次门：

“亚茨拉斐尔！这次的指令非常重要。快！”

十秒钟后，浴室门终于被打开了。权天使亚茨拉斐尔披着一条白色浴巾站在门口。浴巾非常严实地包裹住他，只露出一点浅色的发卷和一双眼睛。如果充分发挥想象力，那么你还可以隐约看见浴巾下方在滴水。

加百列并没有因此觉得尴尬。任务可以继续了，他露出了一个和蔼的微笑。

“你读了那篇文章吗？”

“什么文章？”‘亚茨拉斐尔’一边从浴巾底下发出含糊的声音，一边缓慢地向大门移动。

“关于人脑的文章。他们宣称灵魂理论是虚无缥缈的。上面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是说那篇文章，”‘亚茨拉斐尔’回答。他离大门只差一步，“他们相信了？”

“人类会相信所有权威报告的消息，”加百列猛地转身，让他不得不缩回摸上门把的手，“繁殖速度太快了，所有天堂的灵魂都在变薄。我们还在研究新的结合理论，基督科学会的成员也将被重新召集在一起。至于你呢，亚茨拉斐尔——”

大天使的命令被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断了。

想象力在此时不能给他任何帮助了。克罗利绝望地看向桌面上唯一的一本书——一百五十个关于天使的猜测和事实。

摊开的那一面写着：第五十六条，天使言出必行。

亚茨拉斐尔说过要在星期三过来检查。他只有亚茨拉斐尔一个访客。今天是星期三。这是一道条件过于充分的推论题：现在敲门的人是谁？

“是谁？”加百列的嘴角向下耷拉了0.01度。

“是谁？”克罗利大声重复道，“是谁在敲亚茨拉斐尔的门？无论是谁，你都打扰了我和大天使的重要谈话。”

敲门声停住了，一瞬间安静无比，仿佛连呼吸都凝固了。

过了一会，外面的人说：

“是我，亚茨拉斐尔，我是你的房东玛丽太太……刚刚我想问你——问你——总之现在没事了。记得开窗通气，然后——声音小一点，最好别说话。”

克罗利等了一会，外面的人离开了。加百列说：

“你们公寓的要求很严格，很好。”

天堂的居住环境到底恶劣到了什么地步？

恶魔状似无意地走到窗户前，拔下销栓：

“是的，没错。”

“刚刚被打断的那件事，”加百列清了清嗓子，“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落在了窗台上。

“现在可以了，”克罗利说，“请讲。”

“从一开始人类就不应该拥有火，”加百列说，“现在他们也不该拥有电。”

“可是他们已经有了。”

“电很危险，难以控制，亚茨拉斐尔。这就是天堂命你传达的讯息。”

所以到底该怎么传达这一讯息？书架上的鸽子和书架前的恶魔都在想同一个问题。鸽子拍了拍翅膀，打在克罗利头上。

“好吧，”恶魔不情愿地说，“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指示？”

“这不是我们随意射杀头生子，给人类以威慑的时代了。但还是有一些漏洞可钻。”加百列拿起桌上那本书，随意翻了几页，念了出来，“第十三条，天使为异教徒带来神罚，包括但不限于火烧、疼痛、疾病和死亡。”

书架上的鸽子僵住了。

加百列笑眯眯地合上书。

“这本书还是有些真实性。你为什么一言不发，亚茨拉斐尔？我忘记了，你还没有做过这种事。但其实很简单，打个响指就行。你有一把炎剑，对吧？”

“……是的。”

“多么令人怀念啊！那早已远去的、我们还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时光！人们敬畏我们，在不同的神话里编造不同的名字——炽天使，罗刹，还有女魃——”加百列摇摇头，“自从阶级思想加强后就再没有这种好事了。杀死一个人类后产生的文件工作足以杀死一个天使。”

“呃……我也很遗憾？”克罗利试探着说，“但这和我们的讨论有什么关系？”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如果能更清楚一点就好了。”

加百列耸了耸肩。

“大天使不能在凡间停留太长时间，因此这件事只能交给权天使来做。”他不无遗憾地说，“剑桥大学将在明天举行一场交流电展示会，会有三百多个人参加。亚茨拉斐尔，你将要去会上提出警示——或者警告——将展会变成下一个火焰中的娥摩拉。”

现在这指令清楚到了令人反胃的地步。

“惩罚是必要的。”大天使威严地宣布，如同六千年前，他们在西奈山顶宣读那份史上最严厉的律法，“愿死亡与你同在！”

他说完便展开翅膀，起身离去。那是一双纯白、圣洁的羽翼，明亮光辉，和善战的米迦勒长度类似。当杀戮天使穿行在埃及的血海，在屋顶和农舍间滑行，收割长子的生命时，这对象征力量和正义的翅膀没有被溅上一滴人类的血，在火焰中闪闪发光——

人类错了。在编写关于天使的猜想和真相时，他们总也搞不明白：绝大多数人类并不能变成天使。就算进入了天堂，他们依然是人类，顶多当当权天使的跑腿。天堂的生物永远、也绝不会和人类属于同一物种，更不要说维护人间的和平与正义了。可能新教徒已经模糊地认识到这一点，即那些非人有种近乎无情的冷漠，依靠他们约等于与虎谋皮。

想想吧！想想亚伯拉罕；他被上帝要求献祭自己的儿子，而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让人怀疑他其实应该下地狱。这牺牲的确给他在天堂换来了一席之地——现在他是一个普通天使，唯一的能力可能就是圣歌唱得不错。亚伯拉罕会来人间屠杀吗？为何不？他曾经将儿子绑上祭坛。他是上帝亲手选出来的非人。

加百列离开之后，鸽子落在地上。翅膀触地的一瞬间，真正的权天使亚茨拉斐尔立刻在空气中现形。

“你欠我一百英镑，亚茨拉斐尔，”克罗利一把扯下包在头上的浴巾，“十镑用来买新浴帘，然后你还欠我九十镑。”

“你先穿好衣服，”天使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可以给你两百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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