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山  

【好兆头】不可言喻 09

Summary:他们进行了六千多年的人类观察,终于认定人类是最无用的发明:唯有他们所见为真,唯有他们所想为实。


[在地狱,或者天堂]


笛卡尔坐在窗边。他在写一篇新的论文——足够唯心,但又能取信于人。罗马教廷因信仰危机而动荡,但它根系繁茂,依然能让数学家的笔尖动摇。一直以来,他都是上帝最忠诚的信徒之一,也是带领宗教走向新世界的唯一人选。

要有光,要有灵魂。他想。在物质的世界里,科学已成为新神。太阳是宇宙的中心,带来实际的好处,让布料变干,让伤口流脓,因此不能妄想撇下那个每天都会出现的大火球。那么上帝将摆在哪里?上帝真的存在吗?如果不是在物质的世界里存在,那么祂又会在哪里?

数学家和天主教信徒猛地抬起头来。他注视着自己在墙壁上的投影,冰冷的月光利剑一样将他的身影和其他影子切割开来。在一个完美的世界,他狂热地想到——必定有一个至高无上、十全十美的精神世界,和庸碌的物质世界毫无关系——所有人的灵魂终将在彼岸汇聚,就像神话中的万灵殿所描绘的那样,神和人类英雄都有不死的光辉灵魂,那些发亮的、旋转的透明雾气,并列行在思维的空间。

物质世界就好比它投下的影子。

仿佛有人将一滴宝石融入他思维的河流。他恍然大悟。

想法已经形成。该如何将之付诸笔端?这必定是史上最难的证明题:如何证明上帝的存在?

笛卡尔铺开羊皮纸。他写下第一行字:

“人类的二元——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分处于两个世界……”

彼时,权天使坐在屋檐的滴水兽上,一双圣洁的羽翼垂落在落地窗前,但是数学家忙于伏案写作,并不曾抬头看见。月亮在天使身后悬起,光辉盛大,和宇宙一样古老,和神一样年轻。

恶魔站在他旁边。他很轻易地在滴水兽的尖嘴上找到了平衡,仿佛恶魔本人只是一粒灰尘,可以落在针尖上。他好奇地探头向窗内看去。

“完美的概念,”他念道,“被植入到每个灵魂深处——而人类身处不完美的物质世界,他们并不能从经验中体会到完美。因此这个概念来自于上帝,祂超脱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存在于永恒世界的终结。”

“灵魂确实存在,”亚茨拉斐尔说,“——人类的灵魂。”

他伸手,一张草稿纸从窗缝里飘了出来,浮在两人眼前。他们饶有兴趣地阅读人类写下的证明题,两人都心知肚明,这道题有一个重要前提,推翻这个前提,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但是那又如何?亚茨拉斐尔不会提出来,克罗利想,他也懒得说。在非人眼中,人类就像涨潮前在海滩堆砌沙堡的孩子,每一个理论都会迎来不可避免的毁灭。

而在这一次,雄心勃勃的哲学家在前提上犯了错:上帝并不是完美,也并不包含完美的概念。就好比在小孩心中,自己的父母都是无所不能和温暖慈爱的代名词,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看到其中一个边切洋葱边流眼泪。他们长得越大,就越会幻灭——因为他们都忘了,在最一开始,他们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自己的父母是怎样期待自己因为疼痛而哭出声来。

有人会说这也是一种严厉的爱。

那么恶魔对人类也有一种严厉的爱,克罗利想。虽说有时候严厉得要命了。

“令人尊敬,”天使叹息。他拍了拍手,那张纸化作万千光点,向他们身后的满月飞去,“这样美丽的论题,竟是由他们写出。”

“很美丽,但下一秒就是我的了。”恶魔说。

“我想地狱不会喜欢这篇论文,”亚茨拉斐尔说,“更别说他还是教会的。”

“啊,该死,我忘了,”克罗利说,“但这个证明过程真的很像天主教狂热黑粉写的。”

他们双双从屋顶落了下来,悬在空中。天使和恶魔分立在落地窗两侧,好奇地低头打量正努力写作的勒内·笛卡尔。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在这一瞬同处于一个维度,两双巨大的羽翼分别在墙上投下阴影,月光从他们锋利的羽毛间流淌而出,落在哲学家的纸面上。影子与影子,在此刻交缠于一处。克罗利突然说:“我能让他变成无神论者吗*?”

我能让他变成无神论者吗?

在圣詹姆斯公园中心湖泊旁边,亚茨拉斐尔猛然想起这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倒影,想到他那位恶魔同伴在说出这句话时的漫不经心的神情。

他相信这句话至关重要。

 

如果用灵魂的问题来询问加百列和别西卜,得到的可能是非常相似的答案:天使和恶魔都对灵魂毫不关心。恶魔觉得灵魂是某个品牌的卫生巾,天使觉得灵魂——天使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有自信心爆棚且整天无事可干的人类才会相信这个论调。

别西卜此时却无比希望灵魂真的存在,特别是克罗利的,他最好有三条灵魂,能够在圣水里哀嚎着死去三次。他怒气冲冲地从废墟里爬出来,盯着阴晴不定的哈斯塔和惊慌失措的利古尔。

“你们为什么在这?”

“这是地狱,”利古尔说,“我们当然在这。不然呢?”

“你很希望到别处去,是吗?”别西卜蛮不讲理地迁怒道,“那就给我滚!”

利古尔依言滚了。哈斯塔却还留在原地。有一个令他非常在意的问题,如果得不到解答,他将会生不如死:

“克罗利呢?”

别西卜猛地转过身,她满头的蚊蝇几乎要钻进哈斯塔的嘴里。

“你不要再问一个字,”地狱王子缓慢地说,“你这个小偷。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哈斯塔一动不动。

“他逃了?”

别西卜一言不发。但是她不说话的时候,蚊蝇依然会狂舞高歌,因此这个本该安静的场合却诡异地显得吵闹。终于,哈斯塔败下阵来。他想通了:克罗利死了还是逃了关系并不大,只要这个名字从此不再出现在他的耳边,这就是哈斯塔的胜利。真正该为此操心的人是别西卜。地狱王子怎么也想不通,他打响指的时候克罗利明明还在他眼前,可转眼之间,在那一道光闪过之后,他就生死未卜,仿佛蟑螂溜进下水道。同时不见的还有那辆莫名其妙的冰激淋车,虽然冰激凌车的下场并不在别西卜的关心范围之内,但他还是感到此事不同寻常。

 就像薛定谔的猫,别西卜一边拿过水晶球,一边想。他宁愿打开盒子遇到一只死猫。

英俊的米迦勒出现在水晶球里。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你有什么事?”

“有一个恶魔不见了,”别西卜说,“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我希望是被我杀了,”对方说,“但是没有。他是谁?”

别西卜焦虑地转了两圈。这么说,克罗利不在人间,不在地狱,也不在天堂。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死了,怎么死的?和冰激凌车同归于尽吗?

“你们有一个天使,叫亚茨拉斐尔,”他最后说,“他在哪?”

“无可奉告。”冷酷的米迦勒回答。他向阳台外看了一眼,在确认不会造成任何一个天使伤亡后,再次将水晶球丢了下去。

“去你妈的,你听见了吗,米迦勒?去你妈的!”水晶球里,别西卜怒吼道,“你忘了是谁帮你达成人头指标了?让你的灵魂在精神世界里烂掉吧!”

 

灵魂在今天注定是一个高频热词,好不容易,大家都久违地借此表达了一下自己关心。几千年前,在柏拉图第一次提出类似的概念时,这个词很快在非人之间成了一个流行笑话。恶魔放声大笑,天使窃窃私语——他们将此理解为人类对永恒生命的追求。多么贪婪,他们同时在心里想,贪婪又愚蠢。

克罗利看着自己的倒影。他已经很久没有化回原身,此时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我累了,”婴儿对他眨眨眼,“也许这是个说再见的好机会。”

蛇的倒影在水中晃动了一下。

“你要把我留在这里吗?”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把你救出去不是我的职责,”神说,“有人会来负责这件事。”

克罗利踩了踩脚下疑似水的液体,发现从下方逃离是不可能的。他绝望地问道:“是别西卜吗?”

他会把我倒吊起来用圣水灌肠吗?

婴儿面无表情。

“你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你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克罗利腹诽。也许是时候了,他应该平静地接受即将到临的死亡,毕竟他还有一条灵魂可以挥霍,就是不知道这条灵魂在死后会去向何方。如果他又变成了天使中的天使……

依照本性,克罗利会说他会想再死一次。

但是——

他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没有翅膀的时候,他既可以是天使,又可以是恶魔。重新变成天使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天使温柔善良,貌美多情,说话时会有犹豫的尾音。好了,够了,不能再去想亚茨拉斐尔。不过亚茨拉斐尔确实说过他也可以成为天使。

妈的,不是让你不要想了吗?

除去亚茨拉斐尔的影响,他也许还可以勉强被认作一个天使。毕竟,他曾经冒着被米迦勒变成盐柱的危险保护了一个人类,说明他的确有行善方面的潜质。克罗利和水中的自己对视:如果仔细看他的倒影,仿佛真的能在那条蛇身后看到一双小小的白色翅膀——翅膀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次挥动都从水底深处卷起飓风。那飓风带来无以伦比的威力,仿佛从另一个维度而来,要将这处小小空间碾成尘埃。

恶魔睁大眼睛。

那不是倒影,也并非幻象。

他退后一步,蛇的倒影终于被搅碎了,随着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权天使亚茨拉斐尔从混沌之水的深处升起。那双在非人里克罗利最熟悉的翅膀已经湿透了,天使最好的白色西装在这场潜水运动中也毁于一旦。这不是他最体面的出场方式,克罗利见过他这位老朋友无数代行神迹的现场,见过他身披圣光,见过他手持草杖,见过他在凡人面前,充满怜悯地显露天使的光辉明亮的真身。

但这次不同。

神在一旁露出微笑。

与加百列和米迦勒都不一样的职责,祂说,亚茨拉斐尔的任务是守护他们的灵魂。

难道也包括了恶魔的灵魂?

难道也包括了他的灵魂?

权天使落在水面上。他精心打理的发卷头一次失去形状,狼狈地耷拉在前额,亚茨拉斐尔只好不耐烦地一遍遍将那缕卷发撩到脑后。他看到克罗利,发出了一声代表惊喜的欢呼,喜气洋洋地说:

“太好了!我以为你死了!”

克罗利沉默地看着他。

天使继续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罗利依然没说话。

亚茨拉斐尔想起一天之前,他们曾经在火车上有过一次争论。

“你不会还在为那件事生气吧?”亚茨拉斐尔说,“天呐。我都来救你了。”

小小宾闭上眼睛,像一个真正的婴儿一样发出细微的鼾声。

天使这才发现了他的存在,急忙伸手将婴儿抱在怀里。

“小小宾?”他惊呼,“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在这里?”

上帝熟睡了,因此并不能回答他。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恶魔突然发怒,“但是你就这样来了?”

这指控未免有些偏激。天使温和地指出一个谬误:“但是你看,起码我知道怎么过来。你知道怎么离开吗?”

他得意地眨了眨右眼:“我知道。”

克罗利无话可说。他知道——亚茨拉斐尔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亚兹拉斐尔不知道地狱和天堂在此时都乱成了一锅粥:他们都失去了在人间的使者。他不知道自己做了怎样的选择,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怎样重要的职责。就算他知道了,亚茨拉斐尔可能也只会说:啊!那我需要多写一份报告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却做得非常好。从一开始克罗利就意识到,他和其他天使都不一样。

恶魔的怒火不得不转向了。他泄愤似地捏住小小宾的右脸,做了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把这团软肉顺时针拧了一圈。






tbc.

*关于笛卡尔到底是天主教徒还是无神论者这件事其实有很多说法。普遍认为他其实在后来变成了隐藏的无神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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