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山  

【好兆头】不可言喻 10 (完结)

Summary:他们进行了六千多年的人类观察,终于认定人类是最无用的发明:唯有他们所见为真,唯有他们所想为实。


[回到人间]


优雅而雄辩的米迦勒怒气冲冲地将水晶球丢下阳台。别西卜,这个湿垃圾、背叛者、苍蝇王子,地狱最底层的罪人,竟敢在刚刚的通话中暗示一个权天使和堕天使有不为人知的联系。一个天使怎么会和恶魔同流合污?他完全忘记了刚刚和恶魔对话的人正是自己。光辉的米迦勒在云层之上烦躁地徘徊,突然,他想起权天使的脸——在执行天罚的时候,那张脸上曾短暂地浮现不赞同的神色。

他唤来加百列。

“我要知道权天使亚茨拉斐尔的位置,”他说,“现在就要。”

“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加百列回答,“我们失去他的踪迹了。资料显示在两个月之前,神谕命令他搬到西比尔街的一栋公寓,但今天我去抽查的时候,公寓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英明的米迦勒说,“我不明白。权天使的居所必须在人类之间。”

“你看,米迦勒,这就是事情的诡异之处了。权天使递上来的资料明确显示,一楼、三楼都居住着人类。但是我今天查看的时候,只有一楼夫妻还活着,其他的人类已经在人间失去痕迹。”

“天啊,加百列,说清楚点。”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说这些人类死了。”

貌美且敏锐的米迦勒站了起来。

“的确非常诡异,”他说,“我们得再去一趟人间。”

在这个提议从神话中的米迦勒口中说出,再传达到加百列耳中这短短的时间内,同样的念头也出现在别西卜的脑中。为何不亲自到人间看看他们的使者呢?这是个很不错的注意,天堂和地狱都很满意;当权者都为自己的亲历亲为感到得意。

于是几乎在同时,非人们从世界的两个顶点出发,在远古的浓雾中奔向英国伦敦女巫街118号。如果从另一个维度看去,一个全新的、凌驾于所有视角之上的视角观察——将魔方拆开研究——我们会看到一条线段,一黑一白两组选手正在以相同的速度做相遇运动。我们将看到,奔跑的双方选手会相遇在这条线段的中点。

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我从地狱来,要往天堂去,正路过人间。如果用灵魂论文作者的解构精神来分析这句话,人们就不禁要问:这样的顺序到底有何深意?为何人间永远在线段中点,作为非人们停留的安全区?

别西卜和哈斯塔抵达了女巫街118号。他们此时正站在公寓门前。

“克罗利住在几楼?”别西卜问。

哈斯塔查看记录。他是个不自觉的复古主义拥护者,克罗利说那是因为哈斯塔脑子转得比人类慢两千年。此时这个恶魔打开自己厚重的羊皮纸卷。

“三楼。”

别西卜点点头,跟着哈斯塔向三楼走去。宾夫妇还在外面寻找他们失踪的儿子,所以没有人来提醒恶魔正确的英国楼层标识方法。他们对麻烦的人类一无所知,以为世界和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晰自然。三层就是在地面之上的第三层,这还用思考吗?因此,恶魔们怀着这样的自信和纯真,毫不怀疑地爬了两段台阶,准备将在这一路上积攒的脏话一股脑倾倒在克罗利头上——

哈斯塔猛地推开门。

别西卜推开哈斯塔。

“砰!”

他们和房间里西装革履的大天使们面面相觑。加百列手中的花瓶滑落在地上,瓷器和木板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仿佛在游戏里得分时的音效:恭喜!逃出生天!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四人心中同时涌上千头万绪,好像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真相正要浮出水面。一个永恒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一个身在宇宙间的万物都曾经想过的问题。不能细想,却忍不住要细想——我到底在哪里?

如果眼睛可以说话,那么所有的话在一分钟之间就可以顺利说完。但是,世界上总有但是:语言并不能像眼神那样直白。

“呃,你们,”加百列第一个说话,很明显,他的语言系统还没有重连,“为什么没有敲门?”

 

“真奇怪,”亚茨拉斐尔说,“这辆冰激淋车很眼熟。”

“你当然很熟悉,想想你在这辆车前吃了多少支奶油冰激凌,”克罗利说,“看,因为你,他们有能力换了个新招牌。”

亚茨拉斐尔大声赞美:

“这招牌多好看啊!”

他巡视了一圈,终于提出了那个在五分钟前就该问的问题:

“为什么这辆车会在这?”他说,“还有小小宾。”

克罗利的怒火于是在五分钟之内重燃:“你抱着祂,还不知道祂是谁吗?”

荒谬绝伦,恶魔想。在五米之内,不管撒旦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有自信可以一眼认出来。那股浓烈的硫磺味,就算用圣水清洗三遍也不会消散。难道上帝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吗?他希望那是香草味。

“他是小小宾,我当然知道,”亚茨拉斐尔浑然不觉,低头亲吻婴儿的脸颊,“多可爱的脸啊!我还给他洗礼过呢。”

等那个毛茸茸的头从婴儿脸上抬起来时,克罗利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天使真相比较好。

“你说你知道怎么出去,天使,”他说,“你是怎么过来的?”

天使的奇迹可以做到这一步吗?

“圣詹姆斯公园的湖里,”亚茨拉斐尔说,“我跳了进去,向深处游去。然后我看到水面上一条黑蛇的影子——虽然你很久没有露出真身了,但我还是知道,那不就是你吗?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向你的影子游去,突然间天地倒转,我从下落变成上升,冲出水面,看到你和小小宾……”

“影子?”

影子。这是克罗利第二次听到这个关键词。上帝曾说祂也是影子——祂和这句话本身都是一个谜题。

“影子,”天使安然地说,“我从前没有意识到。当我在圣詹姆斯公园的湖水里时,有一瞬间,就是在天地倒转的那一瞬间——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从镜中穿过,从一个维度,来到另一个维度,这两个维度存在于镜面两边,好似彼此都是对方的倒影。”

亚茨拉斐尔坐进冰激淋车,克罗利也跟了上去。

“听上去你有一番奇遇。”他说。如果可能,等亚茨拉斐尔准备好可以接受自己曾在上帝脸上亲了一口这件事后,他也会分享自己的奇遇。

“不止如此,克罗利!在那一瞬间,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人类比我们加起来都要复杂?为什么上帝让我们要住在一栋楼里?为什么人间总是在线段中点?”

他脸上的神色不同寻常。克罗利将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等待那个至关重要的谜底。

权天使亚茨拉斐尔深吸一口气。

“你明白吗?”他说,“人间就是我穿过的那面镜子!在我们倒影的重合之处,映照出非人的欲望和善恶——在混沌的夹缝中,是人类的位置。”

 

西比尔街118号,四个非人已经同时展开了翅膀,暗自比拼长度,以显示自己有多么愤怒。

“黑色的羽翼,”已经恢复过来的加百列说,“不祥!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此地罪孽深重,声闻于我*。”别西卜阴阳怪气地回答。

“别和他们废话了,”理智的米迦勒说,“亚茨拉斐尔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亚茨拉斐尔?”哈斯塔说,“哦,对。他也住这里。”

“你是什么意思?‘也’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不知道吗?”恶魔充满恶意地说,“他和堕天使克罗利住在这里。一间房。他们早就搞在一起了,说不定还是你们负责出房租。”

“你撒谎!”

“撒谎对我有什么好处?”

“撒谎不是你的本职吗?”

非人们的争吵即将白热化。别西卜抓住哈斯塔的手臂,不让他太过激动,扑扇到天花板上去。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遥远的天花板上方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几秒之后,又是砰地一声、砰地一声,越来越近,稀里哗啦,仿佛有一颗流星选定了这座屋顶作为降落地点。

在下一声砰响起之前,别西卜眼疾手快,将哈斯塔拉到门边。下一秒,一辆伤痕累累的冰激淋车压垮了天花板,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再次穿过地板,落在西比尔街二楼的地面上;砖石结构在这阵摧枯拉朽的攻击下破了一个通天大洞。

砰!游戏提示音这样说。恭喜你逃出生天!

非人们站在一片废墟里。几秒钟之前,这里还是伦敦最整洁的样板房。他们不得不摒弃偏见,一起向下看去。

从冰激凌车里,爬出来两个狼狈身影。他们认出,这正是消失了整整一天的克罗利和亚茨拉斐尔——天堂和地狱的使者正衣衫不整地叠在一起,敌我难分。如果此时一箭射下,他们的尸体将变成殉情完毕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正在两方都怒不可遏的时候,婴儿发出一声嘹亮的哭泣。

天堂的米迦勒突然抓住了加百列的手臂。

“天啊,”他小声说,“看他抱着的那个——”

“是……祂吗?”加百列也不能确定。

“他们为什么都不抬头看一下?”别西卜被这神秘气氛感染,同样压低声音说,“破了这么大一个洞。”

他马上知道为什么了。亚茨拉斐尔拍了拍手,破洞立马在非人们鼻子前合拢,被砸碎的桌椅也恢复原样,仿佛刚刚的灾难从没发生过。

“滥用奇迹,”加百列说,“必须记录一下。”

“你们打算怎么办?”哈斯塔得意洋洋地说,“看到了吗?我没有撒谎。”

令他惊讶的是,一贯以严厉和酷刑闻名的米迦勒沉默了。

“别西卜,”他说,“为什么克罗利会住在这里?这是你的命令吗?”

“不是,”别西卜为自己的品位辩护,“我不会让使者住得离人类这么近。”

“那就是了。”公正的米迦勒环视一圈,颇有威严的判决道。

加百列也点点头,仿佛这一切都非常合理。

“是什么?”

“是祂的计划,”加百列指了指上方,“你们看到了吗?那个人类婴儿,正是祂的化身。”

对天使来说,这一切仿佛不言自明:上帝化身为人,来到人间,这难道不是那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

“那个不言而喻的计划?”

“他妈的。”哈斯塔说。他逐渐意识到,事情的发展开始对克罗利有利。

“既然是祂的计划,那我们便不该干涉。”

“为什么祂没有事先告诉你们?”别西卜满腹怨言,“又是这样。地狱总是为了这个计划绕道。”

“提前通知一下,的确可以省下不少事。”

面对这关于效率的质疑,天使无言以对。在恶魔嘟嘟囔囔地离去后,他们对视一眼,也展开翅膀;羽翼像连起的鸟群,横跨天际。上帝从不分享他的计划,而这次,天使们终于也被这个计划操控了。祂的确对每个生物都一视同仁——这个结论让注视这一切的非人们十分挫败——他们不再是操盘手,而是变成了玩家之一。

而不幸的是,加百列想,不是所有人都像上帝一样喜爱纸牌游戏。

振翅声远去之后,克罗利从亚茨拉斐尔身上爬起来。穿过几个维度的旅行让他们非常疲倦,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两人走到二楼楼梯间,刚准备坐下,就看到泪流满面的玛丽太太从楼下像炮弹一样冲来:

“谢天谢地!”她说,“你们回来了!我找了一整天,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见了!”

你没有发现吗,你的儿子也不见了。

“去检查冰激淋车,”亚茨拉斐尔有气无力地说,“我刚刚看到小小宾在车里。”

“好的,不着急,”玛丽太太说,“你们需要一杯茶吗?”

“要,”克罗利说,“慢慢地做,数到两百。”

玛丽太太一头雾水地领命而去。她甫一消失,楼梯间里的两人就连忙拿上大衣和钱包,偷偷从后门溜走了。他们都意识到楼梯间将不再是安宁之地。根据规则,在一个据点出现问题时,他们会寻找下一个中点。但没有人提出这样做:不知不觉,根据习惯,他们溜达到了使用长达五十年的圣詹姆斯公园,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坐在了湖边的长椅上。

这才是熟悉的感觉,亚茨拉斐尔想。楼梯实在太窄了,而且没有这样的微风。

圣詹姆斯公园的湖面十分平静。在不久后的将来,伦敦大轰炸的时候,这些鸭子们会成群结队地枉死——它们被喂得太肥了,根本无法从这湖面逃走。幸存的市民把幸存的鸭子留在了圣詹姆斯公园,再把其余鸭子的尸体拿回去烹饪。据说,被德军炮弹烘烤过的鸭子格外肥美,吃起来有烟熏香肠的滋味。

但如今一切尚未发生,战争还在沉睡,和这里的数百只野鸭一起,将脑袋埋进羽毛里。在这深深、深深的夜里,最躁动的灵魂也得到了安息。

天使和恶魔坐在长椅上,一句话也没说。如果有人走来,他会认为这是两尊一黑一白的雕塑。亚茨拉斐尔有时会遵循人类的生活习惯,在晚上十二点之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但他太累了,没心情睡觉。

“原来是影子,”克罗利的声音很疲惫,他突然觉得非常委屈,“见鬼了。我早该知道,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天堂和地狱的隔空掐架,对人类毫无影响。我还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让非洲的捕蝇草在欧洲大陆存活——”

亚茨拉斐尔很想说这个举动本来就毫无意义,且非常无聊。但他忍住了。

“还是有点用处的,”出于善意,天使说,“我很喜欢你送我的那一盆捕蝇草。它捕猎的时候很——很有意思。”

他意识到这个谎言非常容易被揭穿,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当时我就是从这里潜下去的。这条长椅旁边。我想到我们在笛卡尔窗前的对话——那时也是晚上。”

“你害怕吗?”克罗利说,他的瞳孔像黑暗里的两盏灯笼,“你不是死也不想去地狱吗?”

“但是你在地狱里,”亚茨拉斐尔说,“而且我也死不了。那只是一种修辞手法。”

沉默再次笼罩这一方小天地。今天实在是非常漫长的一天。湖面上传来微风,野鸭在梦中摆动脚蹼。不远处,有晚归的行人,匆匆地穿过草坪。

恶魔失神地看着水面。自从知道他们都有灵魂,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在某个维度,他想,从一个全新的视角——上帝的视角来看,天堂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看到水面上有月亮的影子,同水底的幽暗荇草交缠在一处……金鱼藻和芦苇笛在微风中浮动,将那一小片光斑分割成几片,飘零地横在柔软水波之间。

就好像月亮掉进了水底——好像月亮掉进了地狱。在另一个空间的时候,他在水中看到亚茨拉斐尔的影子——这个天堂里最独特的天使,身披月亮薄雾一样的光辉。

在影子的世界里,月亮可以在湖底自由生长。

“你看到了吗,天使?”他轻声说,有些犹疑,“那个孤独的星球,还有它脆弱的影子。那么高,那么美丽,比太阳更柔和,比所有星星都要明亮……像早夭诗人多情的眼睛……当它的影子落进水里的时候……”

恶魔停了下来。他的油嘴滑舌全都失效了。只要他愿意,美妙的形容词就会像甜酒一样涌到他嘴边;但此时那口甜井仿佛干涸了。各种语言都无法描绘——他害怕某些话在说出口的时候,其真意就会遭到曲解。

不可言喻。他想到自己那张被撕成碎片的神谕。上帝早就知道这一切,祂曾经在水面上吟诵那首难懂的歌——但克罗利不会唱歌。恶魔都不会唱歌。

亚茨拉斐尔露出微笑。

人人都知道,天堂有宇宙中最好的唱诗班。

“我看到了,克罗利,”他宽容地说,“我也爱你。”






=

END

*【圣经 18:20】耶和华说:“索多玛和娥摩拉的罪孽甚重,声闻于我。”

写的时候,心想一定要写篇很长的后记,倾吐写长篇是多么痛苦。真正写完后觉得好累,什么也不想说了

但是确实是我第一次写这么长!!居然真的写完了!没有统计字数,但是感觉很长很长,比裹脚布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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