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山  

【好兆头】不可言喻 08

Summary:他们进行了六千多年的人类观察,终于认定人类是最无用的发明:唯有他们所见为真,唯有他们所想为实。

 

[走向地狱]

 

从天而降的火球停了下来,阴云也像它们来时一样飞速散去,回到了乡野或海上。阳光穿透云层,仿佛迟来的恩典,降临在被净化过的土地上——以及散落的发电机、扳手和展会条幅上。

圣米迦勒即将借着这束光回到天上去。

他礼貌地向天使欠身。

“那么,再见了,亚茨拉斐尔。” 

“再见,米迦勒。”

“记得写一份报告,”光辉的米迦勒说,“从加百列向你传达神谕的那一天开始。”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问题。”

“请讲。”

“那些火球,还有盐柱,”亚茨拉斐尔说,“它们真的是神谕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好奇。毕竟,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光明之子米迦勒沉思着,斟酌词句:

“在人类眼中,我们正是祂的化身,是祂意志的继承。正像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我们本就是一体。”

亚茨拉斐尔恭敬地一欠身。

“在人类眼中。我明白了。”

庄严的米迦勒也向他欠身。

“不要放任自己走向彼岸,权天使亚茨拉斐尔,”在溶进光辉时,他说,“我的朋友,你已走得太远——”

亚茨拉斐尔落在地上。他环顾四周——冰激淋车、地狱王子和克罗利都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今天白天他和克罗利在火车上的争吵几乎像是在梦里,恶魔引诱了他,而转瞬之间,他就向亚茨拉斐尔证明了自己说的是实情。

“承认吧!”那个一向惫懒的声音以不符合其性格的狂热叫道,“承认吧!承认吧!”

承认你其实比一个天使做得还要好吗,克罗利?亚茨拉斐尔叹了一口气。他转身向车站走去,那里挤满了人,不过总会奇迹般多出一班开往伦敦的列车。

 

“——时间循环往复,而我们再次相遇于初始。”

克罗利没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依然茫然地张着。过了很久——也许只过去了一瞬,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和理智。

“上帝啊——”他说。

在这个语境下,这句话依然只是没有意义的感叹。

“是洪水,”婴儿并没有计较,祂的表情是永恒的平静,“在一切的起源,每个神话的开头,都有我的灵。”

“噢,那次洪水,我看到了,”克罗利说,“就像删除游戏存档。”

“这已经是第三个世界,舍沙*。”

“什么?”

“每个世界的初始,我都身处水面上。”

他们确实身处水面上。朦胧的雾气仿佛有生命,流动着将两人托起。克罗利闭上了嘴,非常人性化地让喉结滑动了一下。

“洪水淹没世界,阿波菲斯*,”神的灵说,“我变成鹦鹉,变成鸽子,变成母狗、白象和鳄鱼。我是塔克荷马的山神,是吉尔伽美什先祖供奉的大神恩利尔,是来自地下的主神恩基,是流血的霜巨人伊米尔,也是尼格利陀人崇拜的大梵天。”

这听上去很厉害,克罗利想。但他有好几个词都没听懂。

“我明白了。你想说只有一个神,那就是你。”

“你还是有疑问,耶梦加得*,”那个声音说,“你想问为什么。”

“是的,”克罗利说,“洪水是计划的一部分吗?那个不可言喻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混沌之主,我将回答你所有的疑问。”神答道。祂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好似被分作不同的声部,同时回荡在深广的空间之中。那声音曼妙无比,带着古老的韵律,很有节奏地节节升高。仿佛有一千只鸟在鸣唱,又让人怀疑是一千只战鼓在敲响,这段优美却难以理解的回答在一瞬间结束了。

啊,该死,太狡猾了,克罗利想。我应该问一些是或否的问题。

“你明白了吗?”神问。

“我有点儿意识到了,”克罗利说,“就像我收到的那张神谕。‘……象征离天堂更近的胜利,揭示了——’那张纸的后半部被撕碎了。什么字也看不清。那就是不可言喻,是吗?”

“关于这条——”

“没什么,”克罗利打断了祂,“你玩玩文字游戏也可以。亚茨拉斐尔收到的那条神谕,‘公寓四周圣洁的水’,指的是你——希望不要是你的尿布。烈焰是我,代表地狱。”

“这算是我一个小小的爱好。还有其他问题吗?”

克罗利想了想。确实还有一个问题,但目前问是否有点蠢?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女巫街118号呢。

但他还是问了。

“既然提到了,”恶魔说,“那么你会惩罚天使吗?就是弄丢了炎剑的那一个。我就是随便问问。他想了好几个世纪了,这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质量和业务能力——我的意思是,我是为了我自己而问的这个问题。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但最好还是回答一下。”

这次,婴儿的表情变化了。他微微一笑,这是克罗利熟悉的,小小宾在做了坏事之后会露出的狡黠笑容。

“我为什么要惩罚他?难道我不是全知的吗?”

克罗利松了口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

“难道我不是纯善的吗?”

“呃——”

“难道我不是爱他的吗?”

克罗利觉得自己那口气松得太早。现在他确切地理解了全知的真实含义。

“你听见了我们所有的谈话,”他说,“你知道我们的一些——呃,交易了。”

“东门天使亚兹拉斐尔完全遵循了我的指令,”祂说,“所有天使都有我赐予的职责。米迦勒好战,加百列维和,而亚茨拉斐尔——他的职责是守护他们的灵魂。他做得确实很不错。”

“所以确实有灵魂?”

“你没有灵魂吗?”

“我的灵魂——就算确实有这种东西,”克罗利惊讶地说,“不是已经被你抛弃了吗?”

“怎么会呢?”祂说,“世间万物都是我的影子,艾度斐度*。”

祂指了指水面。

克罗利低头看去。

水面上映出祂的影子。世间万物的初始,是一个婴儿的形象,在祂影子的周围,环绕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蛇。神的影子拍了拍巨蛇的尾巴。

“你觉得我不仁慈,羽蛇神*,”祂说,“这无可厚非。我既非纯善,也非纯恶;我是万物,我是影子。”

 

这是亚茨拉斐尔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圣詹姆斯公园。在下了火车之后,他跑遍了所有教堂,显而易见地没有从教堂里发现去往地狱的入口。此时他坐在长椅上,面前竖起一张半人高的泰晤士河报,显得有些孤独。

头版头条果然是剑桥的神秘天气。

“你是怎么看的呢,德维纳先生?”在他身边喂鸽子的人说,“气象局怎么说?”

“还没有定论,不过有人猜测和剑桥大学实验室的违法实验有关。被烧毁的是电学实验室。谁知道那些交流电有没有危险?”

德维纳先生夸夸其谈。他开始谈论积雨云——空气对流,还有水分子在不同温度下的不同表现。

“下火球!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吧,”但他最后还是谨慎地总结,“就算是真的,我相信也有合理的科学解释。”

他们走了。亚茨拉斐尔放下报纸。他想起洪水,想起米迦勒,想起此岸和彼岸,想起他年轻的邻居托马斯,还有那尊随风而逝的盐柱。天使看到了,因此他绝不会忘记,他曾和回头的托马斯对视。那双长期注视实验室报告、见证无数科学发展的人类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绽放出纯粹的惊艳。狂热的激情和崇敬,还有莫名其妙、无端而来的信任和热爱,在那双灰色的瞳孔中剧烈碰撞。天使看到那双眼中倒映的自己,并因此觉得恐惧:那是高高在上、无与伦比的美丽,是人间所有教堂都难绘其万一的光辉。只要他展开雪白的双翼,静静地悬在空中,便仿佛掌握了世间所有权柄,就连手上的鲜血也可以被当作流淌的红色宝石——仿佛他不再是亚茨拉斐尔,而是圣·亚茨拉斐尔,德·亚茨拉斐尔,尊贵的、圣洁的、美丽的、光辉的、永远正确的亚茨拉斐尔。

绝非人类。

他最后想起克罗利,和他像利箭一样冲向托马斯的残影。

“主啊,”他喃喃道,“请指引我。”

米迦勒是多么愚蠢,他想,爱上被人类注视的自己——啊!是的,原来如此。我们都是人类的影子。毕竟,上帝以他自己为原型塑造了亚当。

那我的任务又是什么?天使茫然地想。上帝一面使埃及长老拒绝摩西,一面让大天使降下十场灾难惩罚埃及——创造了天堂,又创造了地狱。

影子,他想——影子。克罗利每次沉入地狱的时候,他都可以看见平滑地面上的倒影,仿佛一滴水落入水中。影子是否是关键?

他站起来,沉思着朝圣詹姆斯公园中央的湖泊走去。被训练成条件反射的鸭子们满怀期待地围上来,可能指望亚茨拉斐尔的手里能落下全麦面包屑。

鸭子们注定要失望了。

亚茨拉斐尔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街灯在这时陡然亮起,晃晃悠悠地落在水面上。

天使伸出手,倒影也伸出手。

他轻轻地、轻轻地一转手腕。

水中的倒影也一转手腕,将那一捧流转的灯光握在了手里。

亚茨拉斐尔踉跄地退后一步。他恍然大悟。临近夜晚,没有一丝风,圣詹姆斯公园的灌木却沙沙作响,应和吟唱。

“好吧,”天使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愿我们相逢于地狱。”

 




tbc.

*是衔尾蛇在不同神话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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