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他们进行了六千多年的人类观察,终于认定人类是最无用的发明:唯有他们所见为真,唯有他们所想为实。
[路过人间]
托马斯是在所有前往剑桥的生物当中第一个抵达的。在科学和圣经奋力肉搏的时候,他的大脑已经率先抛下了逻辑,在举行展会的会议室门口贴了一张更改时间的告示。在这张莫名其妙的告示里,他连一个好的理由都没想到,只好忽略这部分。工作人员和提早到达现场的科学家都十分摸不着头脑,但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托马斯一出示自己实验室的工牌,他们就很听话地排队回家了。
有一两个会发发牢骚——为什么不早点通知?
因为我也是昨天晚上做梦的时候才知道的,托马斯想。他有一种大吼大叫的冲动,想把自己的离奇经历全部倾吐而出——可能会收获一打白眼,而第二天的小报头条会写:失业科学家突然发疯。他以前毕竟是研究直流电的,疯了也不足为奇;有时他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托马斯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气很好,阴云密布。
谁也不会相信两个小时后这里会降下火和硫磺。
二十世纪的罗得在门口坐下了。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托马斯疲惫地想。为什么那个天使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天使刚刚走下火车。周四中午,站台上没几个人。天色阴沉,让人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雨丝丝缕缕地垂下来,只用在外面站上一会,衣服就会被浸湿。
天使走进雨里。克罗利没有跟上来,他在台阶上停下了。
亚茨拉斐尔转过身来。他的身上依然是干燥的,洁净的,似乎细雨刚刚触及他的光芒就被弹开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我很忙,”恶魔没好气地说,“而且我还在生你的气。”
“好啦,你是堕天使,”亚茨拉斐尔小心地说,“但你不也和其他恶魔不同?你比他们都善——”
“你——怎么——敢?”克罗利嘶嘶地说,“不要用你温柔甜美的声音说完这句话。”
亚茨拉斐尔可怜地闭嘴了。
“对不起,”他最后说,“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会永远记住的。”
“你该说谢谢。”
天使宽容地笑了笑。
“谢谢你,克罗利,”他说,“我原谅你刚刚诱惑我了。”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一大群游客就从出口涌了出来。等人群散去,天使已经在原地消失了。克罗利探头向外望了望,甚至抬脚走到了街面上,却只看到一辆远去的马车。
典型的天使做派——你打他的左脸,他将右脸也一并伸来。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基督徒都爱好SM,不是的。其真实含义是:他们总会原谅你,不管这件事你到底做过没有。在和天使打交道的这六千年里,克罗利被原谅了无数次,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摸不着头脑。
“但是我没有原谅你!”他愤怒地冲着远去的马车叫道,“而且你还让我淋了雨!”
然而马车里坐的不是亚茨拉斐尔。
地狱王子别西卜皱起眉头,在心里想:“为什么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他来不及停下查看,马车就一个冲刺,将他带到了神罚的地点。他刚刚接到哈斯塔的报道就赶来了:克罗利叛变了,终于。
这让别西卜松了一口气。
地狱里的所有恶魔都背叛过,但是克罗利没有。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背叛得太隐秘了,做得太漂亮了,以至于一直没人发现。这比背叛还要可怕,统治者应时刻警惕这一点。一旦背叛,就覆水难收,就好比一件黑衣沾上了永远洗不掉的白点,人们只会盯着上面的白点看。更别说克罗利被记载的行为还是一块挺大的白点——和天使偷情。偷情这个词是哈斯塔写的,别西卜认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随手从费尔法克斯太太脑袋里摘来的神来之笔。
这项罪行十分严重,他感到非常满意。
别西卜走下马车,苍蝇和蚊虫围绕着他的帽子狂舞。他一边走向会议厅,一边感到疑惑——还有半小时展会就要开始了,这里却没什么人。
会议厅的门上贴着一张告示。走在他前面的人看了一眼告示,和门口的一个年轻人交谈了几句,看上去很不满地折了回来,嘴里念念有词。
别西卜拦住他。
“怎么回事?”
“展会取消了,”那人说,“改到明天,在耶稣学院举行。”
“不可能。”
这是米迦勒的计划。那可是光辉的米迦勒,明亮的米迦勒,永远正确的米迦勒。谁会干扰他的计划?而且,耶稣学院又是什么鬼地方?
“您可以亲自去问问那位工作人员。”那人伸手一指,“再会。”
“不必了,”别西卜冷淡地说,“再会,尼古拉·特斯拉。撒旦万岁。”
他没有理会身后人惊讶的神色,转身走了。离神罚还有十五分钟,他的衣角无风自动。
地狱王子抬头看去。在万里高空、云层之上,战争天使正酝酿一场飓风,等待权天使的炎剑在此大开杀戮。可现在看来,权天使要空手而归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人类逃脱了米迦勒的掌控,他肯定会极其失望。别西卜很期待看到大天使气急败坏的脸——米迦勒最喜欢实施惩罚,但如今他只能向空气投掷怒火了。
那一定很精彩。他要选择一个最佳的观影位置——别西卜东张西望了一阵,锁定了学院门口那辆印着巧克力奶油冰激凌的小车。据说冰激凌给地狱带了很多咒骂的灵魂,那么巧克力冰激凌一定是双重的邪恶。
他挥了挥手,车门就顺从地打开了。别西卜坐进副驾驶。因为太过自信,以及别的什么原因,他并没有发现后座上还有另一个熟睡的观众。
他抽了抽鼻子,享受灾难降临前的甜点,满意地发出一声叹息。微风卷起地面上细小的昆虫,让它们惊恐地挥舞着密密麻麻的节肢,缓缓上升。灰尘、颗粒和草籽,都在缓缓上升。空气中有硫磺的味道,还隐约有天使振翅的声音。
还有五分钟。冰激凌车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克罗利正站在门外。
“撒旦万岁,”他客气地说,“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罡风。”别西卜说,“听说你叛变了。”
克罗利看上去很想再哐地一声把车门关上。
“啊,该死。是哈斯塔,对不对?他一向很关心我。”
“他说你和一位天使私通。”
如果可能,克罗利会像所有惊讶的人类那样,“倒吸一口冷气”。但他只是让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
“BBC,可能吧。”别西卜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克罗利?”
在恶魔进行恐惧威慑谈话的时候,托马斯慢慢地从门口站起来。没有人会来了,他们都回家了。现在要做的就是离开。但他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很缓慢。三分钟后,祂会在此地会降下灾难——就算是真的,为什么有神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他一直没有回头,向离他最近的建筑物走去。有人迎面而来,和他擦肩而过,但托马斯没有注意。
“还是像以前一样,干干坏事,玩玩好人,”克罗利说,“那篇科学论文你们喜欢吗?”
“难不成是你写的?”
“不是,但我和作者见过面。也可以当作是我写的。”——如果这能让别西卜不再继续怀疑他的话。
“听说你和亚茨拉斐尔住在一起?”
“绝无此事。我向最黑暗肮脏的心灵发誓,我们绝对没有住在一间房里。”
别西卜看上去很享受这个过程。他露出微笑。
“你看,那位天使已经出现了。米迦勒选定他来代行杀戮一职,可惜他的剑不可能沾上血了。”
谢天谢地。克罗利在心里想。
大地在微微震动——米迦勒在天上也没有消停。阴云从英吉利海峡上方狂卷而来,围绕着会议中心盘旋,好像暴怒的卡里普索在海底形成的漩涡。先落下来的是暴雨,而后像神谕里所说,是将索多玛和蛾摩拉夷为平地的火球——总是火球。毫无创意。米迦勒追求古典,疯狂地享受在燃烧大地上飞翔的感觉:烈焰狂舞,火星飞溅,像温泉一样将他的翅膀蒸得洁白美丽。但也许在交流电之后,火球会变成雷电球。
克罗利眯起眼睛,试图在火雨之中搜寻亚茨拉斐尔。他此时应该在空中,白色的羽翼在他身后张合,主导这次灾难。
但空中有两个天使。
“是米迦勒,”别西卜说,“我就说。他不可能拒绝这种诱惑。如果我们在地狱开一个自由射击俱乐部,他一定上赶着堕天。”
他难得的幽默没有被克罗利赏识,后者都懒得纠正这句话其实是他的原创。此时他全身心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
他奶奶的。米迦勒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帝、恶魔、天使,以及本文,都强调了无数遍,神非常喜欢巧合。我们知道祂喜欢玩魔方,虽然玩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同。上帝的魔方更像是一种拼图,祂很快可以拼好一面——祂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唯一的规则可能是,一切都要恰到好处。
地面上,托马斯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
仿佛有一个念头,一段回忆,之前一直被一层帘幕笼罩,如今所有伪装都被一只手拨开,他终于想了起来。
天使。亚茨拉斐尔。刚刚搬进女巫街118号的时候,这个人还带着一台打字机。
“你准备写什么书?”托马斯记得自己曾这样问。
“关于天使的真相,”对方抬起头来,“您好。我叫亚茨拉斐尔。”
他的邻居。
这是玩笑?还是梦呓?
一个打偏了的火球从天而降,落在他身后五码的位置,带来真实的热度和恐惧。这不是梦,他的邻居确实是天使,乐善好施,还会把水变成酒。托马斯浑身上下都开始颤抖,脖颈好像僵住了一样,远古的记忆在他基因里留下威慑的痕迹。不要回头,那基因告诉他,快点逃回去向玛丽太太举报这人伪造身份信息。
但在恐惧之上,人还有更加顽固、亘古不变的好奇心。他们极其脆弱,极易撩拨;通常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义无反顾地踏入深渊:
“那个苹果味道怎样?”
托马斯猛地停下了脚步。
有时根本不用任何撩拨。好奇心已经在转瞬之间枝繁叶茂。
他回过头,向身后倾倒的熔岩看去。
一切都恰到好处。天空中的米迦勒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仿佛他此来人间不是为了让天空燃烧、让大地震颤,只是为了惩罚这么一个异教徒。那些威力巨大的狂风和让科学院成为一片焦土的火球,不过是一道无足轻重的前菜。
他侧过头,看着亚茨拉斐尔惊恐的脸,轻声说:
“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做的吗?”
“不,”对方飞快地说,“这次不一样,你不能——”
无情的米迦勒抬起手。
“不要再犯规了,权天使,”他严厉地说,“我还没有追究你擅自托梦的责任呢。”
在所有非人的注视下,光辉的米迦勒,明亮的米迦勒,永远正确的米迦勒缓缓将手放下,仿佛是在空气中划下十诫*。
“……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别西卜刚一个走神,克罗利就趁此机会敏捷地打开了车门。他很少飞行,以至于很多时候别西卜都忘了他还有翅膀,曾经也和那些该死的鸽子一样在空中滑翔。在这缓慢的、缓慢的几秒间,米迦勒的手还未完全归位,别西卜的嘴还没合上,亚茨拉斐尔的一句脏话还没说出口,恶魔已经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快地冲到了托马斯旁边。
他展开的黑色羽翼将这个人类完全遮盖。
神圣的米迦勒悬在高空,羽翼完全展开。与其说光芒在他身上一触即走,不如说他本人就是光的代言人。他怜悯地看着这一切。
“太晚了。”大天使冷静地说,“心存留恋之人,你将会变成盐柱*。”
亚茨拉斐尔没说话。他依然心存希望,看着那对黑色的翅膀缓缓地降了下来,露出——
露出一尊纯白的盐柱。
有人在地面上鼓了鼓掌,盐柱随风化去。
天使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冰激淋车突然传来一阵震动,伴随着一种奇怪的节奏,别西卜从车内探出头来。
“哈斯塔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克罗利,”他说,“你白的像个奶油冰激凌。”
地狱王子打了一个响指。
绘着巨大巧克力蛋卷的冰激淋车招牌立马冷光大盛,像开天辟地的第一道光,仿佛在此之前的千百万年,他们都一直目盲、一直愚昧,一直身处无尽的黑暗。其威力穿透一切,吞没一切,瞬间将地面上的非人全部裹挟其中,沉没到地底。
直沉到地狱。
要不是有墨镜,我他妈都要瞎了,克罗利愤愤地想。别西卜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招?
他睁开眼睛。
一片混沌。只有虚无,和无边无际的水。只有黑暗,和黑暗中的一道光。光从冰激凌车里传来,又似乎是从四面八方照耀。
一个婴儿悬在水面之上*。克罗利对这张脸无比熟悉。在女巫街118号,他和亚茨拉斐尔共同为玛丽和宾的儿子洗礼(也许是?)。两个人类的孩子,而他脸上却没有人类婴儿那种欢乐的空白神情。
“你好,乌洛波洛斯*。”小小宾开口。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时间回环往复。而你我再次相会于初始。”
tbc.
*一下找不到出处了。化用自罗得的妻子在逃出索多玛的时候因为不忍而回头,被变成盐柱。
*【创世纪】1:2 神的灵行在水面之上
*乌洛波罗斯,衔尾之蛇,混沌与原初
天,这文其实没有私设。再问一遍,还要写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