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山  

【好兆头】不可言喻 06

Summary:他们进行了六千多年的人类观察,终于认定人类是最无用的发明:唯有他们所见为真,唯有他们所想为实。

 

[路过人间]

 

一个小时后,早上七点,托马斯心事重重地打开房门。

提前疏散所有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他想。他大可以在会议室门口贴上改期的标识,然后再通知尼古拉·特斯拉。如果他知道怎么找到特斯拉就好了,他可以说展会改期是因为一个天使梦,他在梦里得到神谕,要拯救三百多个科学家——太傻了。他最好的论文都没有这样异想天开。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他抬头,看到有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那人身穿剪裁得非常修身的黑色西装,里面露出一点红底黄纹的领带,步伐间自带懒散,与其说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倒不如说是靠双腿将自己荡下来的。

托马斯费劲地想了一下他的名字。

“早上好,克罗利先生,”他说,“您今天起得很早。”

“因为我不用睡觉,”克罗利回答,“四点,七点,没有区别。我可以随时出现在楼梯间。”

可能这个笑话需要换一个语境才能显现其中的幽默成分。

托马斯很配合地扯出一个笑容。

克罗利来到他的对门。他的邻居叫什么来着?托马斯为自己感到羞愧。对门很早就搬来了一位绅士,但他这几个月一直在为实验室的事焦头烂额,因此没有挤出时间去拜访对方。那人好像亚茨拉斐尔,是个作家——托马斯曾经看见他往家里搬一台打字机。

克罗利伸出手,准备敲门。

“你们认识?”

托马斯突兀地开口,将他的动作打断了。他刚刚说完就后悔了。展会在下午一点开始——他要开车去,需得赶时间。

克罗利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对你们来说,”他的回答依然很莫名其妙,“我们算是挚友。对另外两边的人来说,我们是爱迪生和法拉第*。”

“您也研究电?恕我失礼。您在哪所研究所工作?”

“一个比喻而已。”那人又小声骂了一句,“操。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用这样世俗的例子。”

托马斯点点头。闲谈已经过去了五分钟,他准备告辞了;他和宾先生说好了,今早七点会借用他的冰激凌车去剑桥。

但他已经勾起了恶魔的好奇。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好征兆,上一个被恶魔感兴趣的人是尼采,他最后既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但两边都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他。

“你起得也很早,”克罗利转过身来,问,“你要去哪吗?”

“啊,是的,”托马斯敷衍道,“去剑桥。有些实验室的事要做。”

克罗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刚刚说‘也’。你也研究电。”

“是的,没错,”托马斯已经想快点走了。离约定取冰激凌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很抱歉,但我在赶时间。先走了,克罗利先生。愿你一天顺利。”

“也祝你一切顺利,”克罗利说,“冰激凌车的钥匙就在锁孔里。愿你的神保佑你。”

话音未落,他便转过身去,敲了敲亚茨拉斐尔的房门。克罗利并没有对这次谈话引起重视,而谈话的另一方也是如此。恶魔确实想过——此人是去剑桥参加交流电展会吗?就算是也没关系,他是计划中很小的一部分,不足为虑。

克罗利没有多想一步。

托马斯也离开得太快了。

如果他能在楼梯间多停留一会,只用多停留五秒钟——那么,他对面的房门就会打开,露出他邻居那张可亲可爱、天使一样的脸。托马斯会发现这人就是在梦里向他揭晓未来,将他的水变成酒的那位天使。但是他走得太匆忙了——和宾先生的约定迟到了十分钟,真是不可原谅。他为什么会迷迷糊糊地和克罗利先生谈了十分钟?

其实还有更多问题值得讨论。但是限于视角问题,托马斯永远也不会想到询问。比如,为什么他一向沉默寡言,却可以和邻居聊上十分钟?我们都知道恶魔不算人类之友。这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钥匙为什么会在锁孔里?

如果我们把时间向后拨六个小时(我们可以想怎样就怎样),距离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消失过去四个小时,刚好可以看见婴儿床里的小小宾睁开眼睛。他在昨天大哭大闹了五个小时,差点把玛丽太太折磨得胃酸过多, 提早进入退休年龄。窗外的冰激凌车招牌反常地闪着灯光,因为宾先生忘了把钥匙拔下来了。

现在再回到我们现有的时间线。也许稍微再提前一点,托马斯先生还在楼上,正在和克罗利进行让两个人都感到不太舒服的谈话。提前五分钟。对于上帝来说,在宇宙时间上向前五分钟就好比把一颗尘土移动零点零零零……零零零一纳米。

公寓里的所有人类都在呼呼大睡。

小小宾在婴儿床上直立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冰激凌车上的灯光。

婴儿在很多时候都会露出这样的目光。有时候是对着旋转的毛绒玩具,有时候是对着爬行的壁虎,有时候是对着一片空地。空无一物的眼睛,看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在他们长大之后会将这种经历遗忘,并好奇地问自己的孩子:

“你看到了什么?”

五分钟后,托马斯从二楼一路小跑来到冰激凌车前。他肩负着拯救索多玛的重任,头脑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检查一切是否正常就发动了汽车。人间的非人们从来不畏惧于向人类展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平静地说出真话,或者在人类眼皮子底下变回原身;而这是经过谨慎的试验后被验证的理论。人类的大脑对他们不愿意探究的话题有自动过滤功能,可如果他们从眼角余光非常不经意地瞥一眼,就有可能看到来不及退却的真相。

但可惜的是,托马斯没有看后视镜的好习惯,所以他也没有看见后座上打盹的小小宾。

冰激凌车拐了个小弯,车身短暂地失去平衡,却没有任何人因此而惊醒。就像他们之前的无数游戏玩家那样,按照上帝和天使的指示,平稳地驶出了女巫街,向剑桥一路开去了。

距亚茨拉斐尔在交流电展示会上降下火与硫磺还剩五小时五十分钟。

 

“我有种不详的感觉,”在火车上,亚茨拉斐尔突然打破沉默,“其实还有一件事——”

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完剩下的句子。

“你的炎剑。”

“——我的炎剑。”

“你还记得米迦勒在埃及的那一晚吗?”天使心有余悸,“他用那把剑收割生命,熟练得像砍瓜切菜。”

田野和牧牛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我经常在梦里重温,”恶魔说,“不劳费心。说真的,在这方面我们的效率低多了。哈斯塔花了五年让梵高自杀!还不如让他自然死亡呢,不差那几个月。”

“就算只是做做样子,我也得拿出一把炎剑出来。”

克罗利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前座有人谴责地回头瞪了他们一眼。

“六千年了,亚茨拉斐尔,六千年了!你能不能——哪怕只有一天——彻底忘记这件事?”

“我试过!我不能!”

六千年了。这次克罗利终于问了。

“为什么?”

天使不安地改变了一下坐姿,飞快地往上空瞟了一眼,让克罗利几乎要以为天堂还有克格勃的监听站。

“因为——我还没有受到惩罚。”

克罗利不敢置信。

“什么?”

“我说了。我知道会有惩罚,但上帝什么也没做。你说他的惩罚会是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把炎剑送给亚当了?我不敢想象。”

这个理由真是完美的悖论。但亚茨拉斐尔本人还没意识到。

“你为什么觉得祂会惩罚你?你是天使。你所做的一切都在遵循他的旨意,更别说这可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天大的好事?”亚茨拉斐尔伶牙俐齿地小声反驳,“我让他们拥有了火。他们因此有了部落,发展出城邦,形成了阶级,开始积累财富,囤积兵马,这直接导致了几次战役和天罚。现在他们有了交流电,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你也看到了加百列生气的样子——”

“他在生气?”克罗利说,“我没看出来。我觉得他看上去挺高兴的。”

“他在生气,相信我。他绝对在生气,你看他微笑的弧度就明白了。总而言之,我在等待上帝的惩罚——这简直是我持续了六千多年的酷刑。”

“你觉得上帝会惩罚你,亚茨拉斐尔。你知道自己是出于善心送出炎剑,但你还是认为上帝会惩罚你。你觉得祂不是全知的吗?”

“不,我——”

“你觉得他不是纯善的吗?”

“我没有——”

“你觉得祂不是爱你的吗?”

“我绝对——”

“在米迦勒屠城的时候,”恶魔掷下最后一击,“你觉得祂是残忍的吗?”

天使猛地站了起来,脸因愤怒涨得通红。

“别说了!”他的声音很大,听起来却几乎是在哀求,“我是天使,克罗利。我因为相信祂而存活。我相信祂的一切决定都有我不能看清的真意,我相信祂是绝对的善和绝对的美——我相信祂爱我,正如我爱祂。”

“真感人,亚茨拉斐尔。但是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恶魔也站了起来,他嘶嘶地吐出蛇信,“加百列让你来执行天罚的时候,你没有一丝一毫怨恨吗?祂不是美,更不是善!为什么你会对祂感到恐惧?为什么你只记得祂的惩罚?一千多年前,早在埃及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你看到他们的命运,如同看到你自己的。” 他逼近亚茨拉斐尔,最后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你知道祂是冷酷的、无情的、残暴的!你也知道祂喜怒无常、随心所欲!”

“你给我闭——”

克罗利没管这微弱的反抗,一把抓住他的领子,狂欢一样地吼道:

“你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承认吧!承认吧!承认吧!”

 “你们能安静一点吗?”前座的人又一次转了过来,“谢谢。”

在对方不赞同的瞪视下,克罗利缓缓地松开了手。天使一言不发,整了整下摆,重新坐了下来。

他们都安静了一段时间,研究着座椅前方的暗绿色方巾。

“说说看吧,”克罗利突然说,“你觉得最恐怖的惩罚结果是什么样的?”

即使是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亚茨拉斐尔也没有冲动。他谨慎地闭嘴了,似乎突然对窗外的羊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好像正看着一群行走的香草味棉花糖。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恶魔平静地说,“你最害怕成为堕天使。或者说,成为像我这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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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我狂骂脏话 再过两章 绝对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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